第 16 章 浦西一程
“学校哪有家里好啊,”段时远说,“在校住了三个月,听室友打呼九十多个夜晚,”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想想还是家里最好。”
秋凝不理解了,“可你不是高三学业紧,要抓紧时间备考……”
“所以更要有充足的睡眠,”说着便凑到秋凝眼前,冷俊的脸蛋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里,调侃自己道:“你看看,眼圈是不是比以前要重的多。”
秋凝的情绪本还在刘姨的事情徘徊,被突然凑近的段时远恍愣了神,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个拳头的大小,而且这副脸蛋本就生的泠然清冷,再加上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鼻头也被冷得微红,这样一凑近有种清凉的美感。
至于他说的黑眼圈……他说有就有吧。
还不及秋凝做出反应,段时远拉开了距离,开始漫不经心地择手里的青菜。
他继续说:“而且食堂的饭菜实在难吃,不如自己做。”
秋凝坐在地上没有说话,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明明该是青春洋溢的年纪,却总比同龄人多几分成熟,遇事不慌不燥,秋凝不能单用“乖巧”和“听话”来形容他了。
小远自小跟她,身边能照顾他的人只有秋凝,可秋凝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娘,有些东西总归给不了他,他却从没闹过、哭着要过什么东西,而是平静地自然而然地接受秋凝给他的一切。
秋凝从没问过他想要什么,甚至会忽视这一点,段时远的脾性和行为都让人觉得他什么也不需要,或者说他意识到“寄人篱下”的他不该再奢求更多,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塑造成了现在的段时远。
在平常人家,无论是家内还是家外像段时远这样的孩子都是容人夸耀的存在,可是处境不同,看到的也就不同。就比如秋凝,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并自认段时远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秋凝。
前几年秋凝的重心放在工作上,有一段时间留段时远一个人待在家,他初来城市也正是公司发展的关键时期,一连好几天秋凝都是在公司住的,就怕出什么差池。
期间只是偶尔打电话回去确保段时远还“活着”,在她想来,段时远是很聪明的孩子,因此只要他记得回家的路,饭钱知道如何支配,到点回家写完作业睡觉就足够让人放心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只是等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回趟家时,秋凝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夜幕将至,秋凝打开出租房门,看见正准备吃饭的段时远。他坐在餐桌上,面前摆着一菜碟一饭碗,秋凝先是意外,毕竟从未要求过小远自己学做饭菜,只是定期给了饭菜钱,她本是满脸的惊喜,凑近一看,笑容顿然消失。
盘里装着类似鸡蛋的糊状物,乍一看根本认不出来,然后就是一碗饭、一杯水。
她尝了一口,又苦又咸,难怪他会放杯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或许真的就会这样任由他自生自灭,如果不是这样的临头一棒,她都忘了,当初本就是她执意将段时远带在身边。
就像个孩子一样,没有拥有前,哭着吵着闹着要,拥有之后,便束之高阁,不管不问。
段时远没有抱怨、没有显露委屈甚至没有说过一句不满的话。
半夜起来,她抱着段时远哭,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段时远回抱住她,秋凝问他是不是后悔了,他摇头。
自那天后,秋凝回家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刘姨也是这时候请来照顾的,有了人来照顾,段时远的营养也很快跟了上来,不出几个月个头蹭蹭的长,惊喜的是,秋凝一次晚班回来,看见的一桌子的饭菜竟然是段时远做的。
刘姨偷偷告诉她,小远是自己看着学的,每次一做饭,他就在旁边看着,问她这问她那,还说今天是你生日,他要亲自下厨。
小远第一次下厨手艺意想之内的好,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餐,比任何美味佳肴都更胜一筹,从没有哪次能好吃到说不出话,好吃到偷偷抹眼泪。
秋凝连吃了好几口,她小声地,感激地,用段时远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
她确实更想让段时远住家里,长此以往早已经习惯了家里面住着人。这座房子本就是为了他们俩安下的,如果没有段时远,秋凝只会在离公司最近的小区随便找个地方住下,也许会很乱,她觉得这样有人烟味。
即是如此秋凝也不打算阻拦,她一直坚持段时远自己的决定,将来他也有权利在另一个地方安家的权利,他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不会有人束缚他,不能把他变得跟自己一样,人虽然离开了浦西,灵魂却永扎在那片腐烂的土地里,脱不开身。
“小远。”
“嗯?”段时远的视线从菜叶上移开。
对上这双眼睛,哽在喉咙里的话终终还是说不出口,她温婉一笑“今天收拾好行李,明天回浦西。”
行驶在去浦西的路上,段时远凭记忆回忆起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在经过某处时,他刻意多扭头看了会儿,只因这条路上会经过他小时候常去的水桥,对面是一片枫林,现在正值寒冬,这个季节,叶子都该掉光了。
九月在后座喵呜地叫唤,时不时用爪子扒拉副驾驶的座位,露出撒娇的姿态,像是在祈求位置上的人抱抱它。
结果当然是被遣回自己的窝,段时远一边摸它一边推回自个窝,“回去,很快下车了。”
九月在后面徘徊几下,极其不愿地回到了自己的窝。
秋凝得出空隙看了一眼,调侃道:“你这样养,不惯坏才怪。”
“已经养成这样了,而且,”段时远浅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很可爱,不是吗。”
“看来平时在我面前猫仗人势不是毫无理由,有你撑腰,腰杆儿都挺直了不少。”
段时远不以为然,“它明明很听话。”
九月在后面听似很是自豪地应了一声。
“听话?”秋凝被这两个一大一小气笑了,“它是听你的话,我可还记得去年那幅还没来及存稿的画已经让它祭天了。”
说完有意朝九月的方向威胁,从段时远眼里倒是看出了它被直视的尴尬。
他没忍住一声笑,转头捂住了自己的嘴。
王润平早在大门盼着,车还没开进来就拖着不方便的腿脚迎接。
王武是在搬年货时出来的,段时远一年不过回这一次浦西,他整个人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还要颓丧,未打理的头发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面色憔悴,胡子茬还留着,应该是刚起床。
……
段时远喊了王润平,看见王武,极其不自在地叫了声,“小舅……”
不出所料,王武只冷淡瞥了一眼,不做回答,被王润平叫去搬年货。
这所房子是秋凝在公司赚到的第一笔钱加上几年的存储盖上的,原先泥土砌成的房推了,考虑到王润平腿脚不方便,所以盖的是一层式的平房。
他们走进去,平房中央围出一个大院子,起初秋凝摆弄了几盆花草做装饰,但王润平嫌占地方,便撤到了旁边,留下空地来晒稻谷,后来秋凝不让他干这些活儿就改做了木工,眼下过年他们回来,这块儿积雪也清雪也清扫得干干净净,平时院子里都堆满的木具和铁具也清理到了一旁。
他们回来王润平高兴得很,粗着嗓子一边拉着段时远说长高了又帅了,一边佯装抱怨的语气对秋凝说有空就回来多看看他们,九月被放下来蹑着步子先跑进了屋。
段时远放好了年货,把行李一个一个往客房里搬,秋凝住他隔间,铺好了床转头也把秋凝那间收拾了。
王武经过这里看见,折回靠门停下。
“你进你小姨房间干什么。”
段时远抬眼往门口看,他趿拉着毛拖斜靠在门边,身上的黑色内衬洗得都褪了色,眼神并不和善,甚至带着嫌恶。
段时远不禁眉头微皱,知道他是来找茬的,便也不理。
王武对他一向没好气,见他这态度也是来了脾气,“我和你说话呢,又不是聋子,什么态度。”
“小姨在客厅,我搬好了东西把床铺好了晚上睡觉,有什么问题吗?”
“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小姨好歹算你半个娘,你多大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段时远一愣,眉间凌厉陡增。
“这种事情还要人教……”王武话中充满了讽刺,“你学习不是挺好,哦,你们老师应该不教这些乡里的规矩。”
“你没必要找说这些话,闲了就……”
闲了就去找点事做。
话没说完,段时远便止住了后话,他意识到自己无心说的话就算没有意有所指的意思也意有所指的意思了。
王武显然脑补好了他没说完的话,没好气的嗤笑一声,“外来的狗腿子真当有个窝就是自己的屋了,分不清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段时远咬牙不说话,并不想因为没用的争执给秋凝惹麻烦。
然而王武并不打算放过,他踩着满是泥泞的毛拖进来,“你跟着秋凝在城里住了几年,看的东西多了,懂的东西也多了,脑子里装着城里的花花世界,当初谁把你捡回来的是不是已经忘的一干二净了?”
他当然知道王武指的是谁,他一直记恨是他害死了王书意,连累了两个本该平静生活的两个家庭。
段时远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止不住地跳,人是来找茬的,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干脆远离。
脚还没踏出门,便同门外的秋凝对上视线,与此同时,王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段时远,当初如果不是王家的人把你捡回来,你会有今天?做人不要狼心狗肺,尤其是寄人篱下,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
他将“寄人篱下”四个字说得极重,生怕段时远不知道自己是外人,是个没人接纳的外人。
而这句话正正好被刚来的秋凝听到。
秋凝面色凝重,“哥,话说难听了。”
“怎么?”王武掀开门帘晃悠悠出来,啧啧摇头,“这是又被你听到要上赶着来护着了。”
“我还说他是别人不要的种,摇头乞尾缠着我们王家,赶都赶不走……”
秋凝站到段时远身前,手往后伸向他,握住了已经捏成拳的比她还要大一圈的手,她同王武对峙,“他不是王家的人,却是我带回来的人;浦西没有他的家,不代表平江的没有。”
“我在哪里,哪里就得有他一碗筷。但他既然叫你一声小舅,你不认那是你的事,你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带回来的人,是在打我的脸?”
论寄人篱下,他现在所处之地不是秋凝的还能是谁的?
王武一嘁,随即点头“外面随便哪个野猫野狗都能招进王家,你可真是圣心大发。”
他本意只是想恶心段时远一番,却忘了秋凝也被含射在内。
“野猫野狗?”秋凝忽然觉得好笑:“在你找不到工作,欠债还不起钱的时候野猫野狗除了能帮你守着家不被偷以外可什么都做不了。”
王武面露菜色,随即啷当一笑“那亏得得您的恩,不然我现在断手又断脚,这个屋你也不得稀罕回了。”
……陈年旧事就是一道关系的裂痕,不管过了多少年,这道名为“伤疤”的裂痕终究不会恢复如初,有人选择掩藏,有人选择自毁,却没人选择淡忘,所以每一次只要展露出来一点点就足以让自己生不如死,足以让所有人都逃脱不了痛苦的囚笼。
秋凝只能揉揉眉心,她可以在职场上凤鸣鹤唳,在酒局上八面玲珑,可面对王武,她只有无可奈何的悲痛,“小远从小到大从来就没麻烦过你,他不欠你什么,你为难他又是何必。”
“你就算有再多的不情愿,照样得要和和气气坐在一块吃饭,闹这么难看是给舅舅看吗。”
说实话,王武如果非要把账算这么清楚,秋凝早就不欠他的了,只是舅舅待她如亲生女儿,有些话她不想说太满,伤了舅舅的心。
王武脸色却压成一道黑线,憋了好久,“呵”了一声,离去前愤然一句“那就活该我们欠他的。”
秋凝看着王武走远的背影,滑稽狼狈,那个当年给她糖哄她不要哭、脚扭了背她回去的哥哥,甚至害怕她陷入麻烦推她进电梯远离是非的哥哥,仿如昨日,彷如……不复存在一般,一夜之间全不见了。
她暗自收回眸中的难言,转头对上段时远的视线。
眼前这抹含在眸子里的伤怀让她无法忽视,安慰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却听他说:“我知道,他说的,不算数。”
秋凝一怔,心酸又欣慰,习惯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段时远似乎又长高了。
“对,我说的才算数。”
笑容在她眼眉荡开,像暖阳融化了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