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山海难平(二)
大货车前身已经撞击成废铁,人群几乎是一瞬间围了上去。秋凝两眼发黑,拨过一个又一个人拖着步履往往前走,她看不见前面的人是谁,明明只有几步的路却要跨越山海那样难那样远。
“先救人,打120和110!”一个听着像中年男子的声音从秋凝身后越过,跑在了最前面,秋凝凝住一口气,步伐瞬间没了节奏,前脚绊住后脚,眼看就要栽地上去。
后腰瞬间被人搂住,再是被圈住肩背,一道熟悉的力把她拉入身后人的怀抱。
“我在这里。”低喘的又有些急迫的声音闯入耳畔,秋凝想也不敢想地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回抱住。
——段时远!
段时远一边轻抚一边解释,“被吓到了是不是,我一直在后面叫你,你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我刚才没看见你,”仿若劫后余生,秋凝的声音还在颤抖,“我没看见你,我以为你……”
“我刚才一直在对面,你往那边看当然看不到我了,”他捧住秋凝的脸,一下又一下拭去她的泪,“我是大傻瓜吗,那么大的车冲上去不是找死?”
救护车和警车同一时间赶到,说是天灾人祸,好在现场并没有其余伤亡人员,司机受了点轻伤已经被救护车抬走了。
段时远十指扣住秋凝,一步也不敢多走也不敢落后,刚才找秋凝的功夫买的东西扔了一地,现在捡了一地。
东西都放进了车里,秋凝红着的眼睛还噙着泪,借着车门遮蔽,段时远吻了吻她的额角和鼻尖,抓她的手摸自己的脸确认,“是不是段时远?”
秋凝抬眸,指节拭去落下的泪,“你在逗小孩?”嘴硬到仿佛刚才哭鼻子的不是她。
段时远鼻尖磨她的鼻尖,轻轻落下一个吻,继而又加深了这个吻。
回到家,秋凝才发现叶景给她发过消息,分别是四十分钟前和二十分钟前的。
【你们到哪了,小助理说你文件落公司了,我送过去给你?】
【临时有事,明天你来公司拿,好好休息】
秋凝没太注意突然前不搭后语的话,直接回了一道【好,谢谢】
段时远给秋凝倒了杯温水,别过秋凝落在前面的发丝,“要不要去房间休息一会?”
秋凝摇头,“在这儿坐会儿就好了——我饿了。”
“我去做饭。”
秋凝又缓缓摇头。
段时远想了想,说:“那喝不喝鱼汤?”
这会儿秋凝点头了,跟挑食的小孩子一样。
秋凝躺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段时远的背影。背影坚挺有力,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段时远一直有健身的习惯,他穿着一身白衣,肩胛骨随动作起伏,线条流利也好看,每次一靠近,属于段时远的温度就会尽数给到她身上,也好像每一次秋凝想从他身上索求什么,他也会全部、毫无保留地双手奉上,可是——
秋凝垂下眸子。
……他开心吗?
她恍然这样意识到。
这么久以来,是她跌落谷底,痛苦不堪,可是为什么好像全都是段时远在替她承受本不应该由他承担的痛苦,处处考虑她,处处为她着想,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甚至于连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也都分给了她。
而他呢,他得到了什么?
她的自私、贪婪无底洞一样占据身边唯一的人,唯一的段时远,自由由她禁锢,蛮不讲理也全由她占了道理,为什么他一句抱怨都不说,为什么要默不作声承担他本不应该承担的?
像段时远这样的年纪,就应该青春自由,潇洒不羁,全世界都是他的,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她怎么能像一个强盗一样让他的全世界只允许秋凝一人游荡?
少年翱翔在天,有属于自己的星星和月亮。而她擅自折断了少年的翅膀,把他囚禁在一方天地。
秋凝缩屈身体,把脸埋进了臂弯。
她知道,是因为她段时远才不能翱翔于天,曾经的她看似毫不在意地教育段时远要高飞远走,实则每一言每一句都是一道道口是心非的暗示,段时远怎么可能听不懂看不明白?
只是他说“对于一些人来说能够被选择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于是任由“暗示”滋长,在日积月累间拧成牢不可破的枷锁。
枷锁,她成了段时远的枷锁。
该怎么办?她仿若无可挽回地发出求救信号。
从始至终,她就没有放过段时远!这本不应该的,可要想回到当初,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可能重置?
“阿凝——秋凝?!”
秋凝被一声声急促的声音叫醒,泪水糊了满脸,被段时远不知所措地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问,问着又没等到回答,却被怀里人推了一把。
心急导致他忽略了秋凝的这一举动,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又看段时远,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就一会儿,”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最后一次。”
视线漂移,她注意到段时远露在外面的肩颈,不等段时远反应,起身就是一口。
段时远不知道秋凝的动机,却也任由她咬了,疼痛汇集在伤口处,他倒吸一口凉气,挽住了秋凝的脖颈。
晚间,段时远洗好了澡,进自己房间一样打开了秋凝房间的门。往常他进来,秋凝都是躺在最里面的位置,外一侧默认是他的。但是这一次秋凝占据了最外面的位置。
段时远也没有多想,在床边坐下,身上散着清凉的味道。
这股清凉靠近时,秋凝却躲开了,“九月呢?”
段时远不明所以,还是回答了,“在我房间睡着了。”
她的语气不似平常,“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饶是再迟笨的人也该有所察觉,更何况是段时远,他心下骤然一紧,又似不敢相信一般,俯身往秋凝唇下凑去。
果不其然,被躲开了。段时远抬眸,求证似地看向秋凝的眼睛,几次的拒绝,他已然有所失落,而秋凝眼神的回避无疑让他落入冰窟。
“阿凝?”他几乎是哑着嗓子,不可置信地叫了她一声。
空气静默几秒,他才等到秋凝出声,“小远,你该回学校了。”
如果室内开了灯,她就能看见段时远眸子沉落到谷底的全过程。
他沉下一条黑线,对秋凝的命令置若罔闻,“为什么拒绝我?”
他说这句话,就好像在说“我做错什么了?”
一字一句,化成荆棘刺,一根一根扎扎实实刺进了秋凝的心,即使如此,她对上段时远黯然的视线,不容置喙地重复道:“小远,你该回学校了。”
月光微不足道,段时远依旧低垂眉目,照映不
到一星半点。
他早知道的,美梦总有幻灭的一天,这一天还是来了。怎么可能双方都当做不知情,怎么可能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不过奢望罢了。
这段时间他享受了太多秋凝的依赖和占有,所以才能够趁虚而入,秋凝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去想,他怎么能妄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是他不甘心。
梦里拥有一切,醒来还可以安慰自己是欲望作祟。可他和秋凝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拥有过全部的秋凝,指节的泪还是润的,亲吻还是温热的,梦里梦外秋凝都曾是他的,所以他理所应当生出了另一种占有——秋凝就是他的。
他本拥有全世界,却又要变得一无所有?
段时远强撑着情绪,被衾被拽成团,他试图再次忽略掉秋凝刚才下的命令“是不是太累了,我抱着你睡觉?”
“段时远,你不要得寸进——”
她话音未落,段时远以不容推拒的力道锁住秋凝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封住了她的唇,舌尖熟练地撬开她的唇缝,以前是怎样就是怎样,他抱着一丝奢望恳求秋凝的心软。
可是这一次秋凝铁了心地推开了他,一记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好疼。手疼,心更疼。
连最后的纵容也从他身上抽走了。
段时远侧脸,温热的泪水掉进了秋凝的掌心,空气凝结成冰,好久,他脱了力一般出声,“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秋凝握紧掌心那点湿润的热,她闭眼冷静了一会,说:“小远,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你带我去遥宁,去看山、看海,所有坏情绪都有你兜底,我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地无忧既无虑地体会到一段快乐的时光。可是同时,我真的,痛苦不堪。”
“我……我当时太偏激太自私,很多话没有跟你说清楚,擅自把你绑在身边只是因为我怕身边唯一的人也离我而去。”
“我害怕你也离开我,任何方式任何理由,哪怕我知道你不会,但我就是觉得只有抓牢了才心安,所以我忽略了逃避了很多问题。”
秋凝垂下眸子,继续说:“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让我们的错无可挽回……”像是蓄足了勇气,她才抬起头,“既然犯了错,犯了错……就应该改过自新。”
段时远目若无神,“……喜欢你,就是错的?”
与此同时,秋凝呵止:“段时远!”
然而并没有用,段时远抓住秋凝手腕,将人逼到床头,“我们一起看过海、爬过山,你默认我们牵手,依赖我的拥抱,我们对彼此说过最动人的情话,许下过最忠诚的诺言……如果,如果连这些都不做数,那秋凝你告诉我,什么才能作数?我们是什么关系,才能作数?”
不知何种情绪,或者说不知道以怎样的情绪回答,她木讷地如机器人一般回道:“我们是家人,最信任彼此的,家人……”
秋凝只听见段时远自嘲般笑了一声,下一秒脖子被锁住,段时远发了狠地咬了上去,不管也不顾,不一会儿纠缠处充斥着血腥的味道——秋凝咬破了他的舌尖,极其狼狈地瞪他,“放肆!我是你小——”
“秋凝!你还在自欺欺人!”
“你想把我们做过的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让我们的关系回到从前?”他抬起秋凝的头,头一回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像一把刀一样精准狠厉地捅破秋凝的幻想,“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回到从前?我不会忘记,这辈子,都不会忘!”
银色耳钉在月光下闪烁,她的眸子却异常冷静决绝,“你不是说过,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是,这段见不得光感情,也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的。”
没想到终有一天,秋凝会把他曾经抚平过的伤痛亲自揭开,但他已然来不及心痛,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你要离开我?”
秋凝没有正面回答,“答应过你的我不会食言,叶景不是给你发了消息?”黑暗中,段时远看见她点了点头,“我愿意接受治疗了。”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
“我不一个人,让你辍学吗?”秋凝发出质问,她知道段时远会的。
“段时远,你没发现吗?只要你在,我就会永远依赖你。”
段时远看着秋凝的眸子,平静,无波纹涟漪,像是一滩死水,可他还是想说:“你可以尽可能地、永远依赖我”
她却知道段时远想说的,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可如果我依赖你,我就永远好不了。”
空调吹出来的凉风灌进了段时远的衣服,扫过肌肤,寒进了心底,他被冻住了身体,喉咙封住,竟说不出一句话了。
“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秋凝继续说:“如果你觉得你待在我身边,我们维持目前的关系没有任何问题,你大可以就这样做。”
“可我不想了,我有我的事业我的人生,我不能让疾病拖着我一辈子,我的身边……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他依旧不说话。可是秋凝看见他的眸子从愤怒到平静,到最后掀不起一点波澜。
手上的束缚渐渐脱了力,段时远耷拉脑袋,没有任何人说话,安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缓了几秒,秋凝决定再把话说绝,“我需要单独待一段时间调理我的状态,在我回来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需要多久?”
“不知道,也许等到全都放下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回到原来。”
秋凝没等到段时远回答,而是等到他起身走到门口,在扭开门把锁的同时,稍稍侧脸,说:“我只有一个请求,你的每个疗愈阶段我要第一时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