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弃如敝履
夜色正浓。段时远确认秋凝熟睡后,独自出门了。
“接着。” 庭晔抛给他一瓶冰啤酒,两人坐在超市外面的遮阳区,对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海。
段时远:“来遥宁多久了,也不见你提过。”
庭晔:“也就这几天,庭老头谈生意,闲着也是闲着,跟过来玩玩。”
段时远仰头喝了口冰啤,余光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一眼。
他没开口,庭晔就察觉到了什么,一眼看过去,果然看到了段时远那双话里有话的眼睛。
“怎么?”他哼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去哪?”
“苏老师回校了吗?”
庭晔笑容渐淡, 没带情绪地“嗯”了一声。
“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情况。”
半响,段时远试探着问:“……结束了?”
“压根就没开始好吧。”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她觉得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可我寻思着……不就差个七八岁嘛。”
段时远被进嘴里的冰啤噎了一下。
庭晔自暴自弃的瘫倒在椅背上,说:“我也不知道了,我现在就想干出点事来,证明自己不是小屁孩。”
“那你可得看紧点,苏老师那么优秀,追她的人不少。”
段时远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针针见血,关键庭晔还无法反驳,眼睛红了半圈,硬生生给骨气憋了回去。
“好在陈锦那混蛋对她无足轻重,我还担心她走不出来,既然如此,我暂时就……”说到这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憋出后面的话,“先不打扰她了吧。她有她的难处,死缠烂打对她来说只是负担,不如让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回去找她。”
到时候是“相见如故”还是“相见不相识”,他觉得都没问题,一切还可以重来,可要是人家一开口就是一句“已有家室”……他就真的没辙了。
可是现实是,以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确给苏和一个安稳踏实的生活,凭什么耽误人家的青春去纠缠一场不知所终的未来呢?
都说十八岁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十八岁的庭晔就稀里糊涂体验了一把“爱是放手”的青春伤痛文学。
看着远边黑不见五指的海洋,前路未仆,他觉得他的爱情也是如此,不由地悲从中来。
怅惘到此处,他不等段时远安慰,见好就收,毕竟一位成熟可靠的男人情绪是不能轻易外露的。
“不说我了,”庭晔收敛起伤痛,装模作样出一副段时远想拍他一脑瓜的正经,说:“你最近怎么样,来遥宁有半个多月了吧。”
“嗯。”段时远还是按耐住了拍他脑瓜的冲动,“就那样。”
“那什么……你……呃……”庭晔冥思苦想一样挠了挠太阳穴又挠了挠鼻尖,实在想不出一个准确恰当的称呼。
段时远看了他一眼,淡淡说:“我小姨。”
“啊,对……怎么样了?我看你现在状态也不太对……”
庭晔等了半响,段时远才说话: “从浦西回来后,我几乎没怎么见她笑过了。”
“哎……”庭晔在他肩上拍了拍,“亲人离世,多少需要些时间走出来,你别太担心了,再给她点时间吧。”
段时远目光黯淡下去,垂眸闷闷“嗯”了一声。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
童年的缺失让她习惯把拥有的、属于自己的紧拽在手里,她一心向阳,可是根扎根地里,而王家是她少之又少的“爱”里唯一的归宿。现在王家没了,那仅剩一点的“爱”也没了,甚至王武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她的世界。
对于一个本身渴望“爱”的人而言,生命中唯有的那点爱就显得弥足珍贵,可是现在连那一点都没有了,没了。
没有拥有过不是最无助之事,是渴望并拥有过,失去后才最叫人万念俱灰。
而这一切的结果,往往会把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推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极端。
段时远忽然问他:“如果是一个对你很重要,但是总缺乏安全感的人,你会怎么做?”
庭晔知道他说的是谁,认真想了想,“缺乏安全感……是童年经历所致遗留下的创伤?”他看向段时远,带着询问的目光。
等段时远点头,他又继续说道:“那或许需要先了解原由,然后对症下药。”
“据我所知的几个例子,大都是来自缺爱家庭的孩子,渴望被关注被爱,但最后得到的却只有伤害。这种伤害很可能伴随人整个成长阶段,对心性影响极大,久而久之会因为患得患失变得缺乏安全感。”
“或许可以看她缺少什么,需要什么,循序渐进地给她曾经没有的或者失去过的东西,让她能感受到这些东西是被她握在手里填进心里的。”
说完,他又极其谨慎地加了一句,“个人见解。”
段时远也是这样想的。
人死不能复生,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所以最后仅有的就显得弥足珍贵,秋凝对他的占有欲也来源于此。
结束完这个话题,想到以后见面的日子少之又少了,感慨的同时他们又提到了朋友的近况。
庭晔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感慨起来,“说实话,我挺羡慕陈潇的……”
听着话,段时远第一时间不是问“为什么”,而是问:“为什么不是安林昀?”
庭晔一口气喝完最后一点底,食指左右摇晃,“安林昀上头有他哥压着,别看他每天活蹦乱跳没心没肺的,但他的没心没肺跟陈潇的不一样。”
“安林昀能这样,是因为他有他哥兜底,只要在他哥辖管内,他作天作地都没关系,但一离了他哥就不行。陈潇不一样,他更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没心没肺,了无牵挂,这世上根本就没他在乎的,不受捆绑也无所谓规矩,只做自己……”
虽然他们四个人是理科一班公认的4f,名号被稀里糊涂打出去,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出演流星花园。其实段时远跟陈潇并不熟,也并不太了解,没有庭晔的比较,安林昀在他眼里的确是世界上最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人了,他的那份纯真浪漫在他眼里也显得极其难得,所以在众多朋友中,段时远难免会更向着安林昀一些。
无所谓图谋,只因为可贵。
这世上笼中鸟数不胜数,能展翅高飞翱翔于天际的也不计其数,但未必没有甘愿自折羽翼的“笼中鸟”,身不由衷的“展翅鹰”,说不上谁比谁高贵。
却谁都有可能是井底蛙。
二人聊了许久,聊到再无可聊,宴席终会散,离别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他们在天破晓之际道别,各自走向自己的路。
段时远回到住所,秋凝还在睡觉。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他继续抱着秋凝睡觉,后者在睡梦中察觉到熟悉的温度,也翻身缩回了那处温软。
离回平江只剩短短几日,秋凝一大早就被如大梦初醒般的冲击力晃的有些焦灼,一口气筹备完了后几天的行程,不留一丝一毫空闲的时间。
早餐呈上来,她依旧魂不守舍,想精打细算安排好最后的时间。
段时远看出来她的焦灼,没说话,只是手支着太阳穴歪头看着她。
好半晌秋凝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不确定地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段时远依旧看着她,秋凝说不上来这是这样一种眼神,气氛安静,让她有些不知所云。
见人半天没所反应,秋凝表示疑惑地微微蹙眉: “看着我做什么?”
过了一会,他忽然说: “阿凝,你想听我讲故事吗。”
“……什么故事?”
“我的故事。”他补充道:“是很久以前的,我的故事。”
段时远出生地在平江的一个乡镇小旮旯里,至于有多小,在哪里,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但他一直记得,在那个地方,他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三段记忆。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也是最小的。我出生那年,大哥已经是能干活出力的成年人,二哥比我大六岁,尚在上学,聪明伶俐,很讨父母喜欢……而我,大概是个意外。”
家中困难,分食要看大小,能干活的分到的就越多。段时远小时候体质很弱,受点风寒就生病,人小也干不动多重的活,加上他也不会讨巧,既不受宠也遭嫌弃,每天食不果腹,养出一副骨瘦嶙峋的身体。
记忆里,他能模糊想起被他称为父亲母亲的人在某一天大吵一架,原因十有八九是家里穷得掀不开锅还要养他这么一个讨债鬼。
幼年的段时远刚从大哥碗里分了一点吃食,安分坐在石墩子上打算饱饱肚子,突然意识到他们吵架原因是因为自己时,顿时愣在原地,饥饿不知饥饿了,他怕喝了这碗汤水,他们可能要把他撵出了。
他确实有听到大概类似于“送”、“走”之类的字节,还不会认字的他,还是听得懂这些字词的意思的。
尚且需要依靠且对于那时的他的认知中,段家就是“家”,是无论到哪里多远,都要回来吃饭睡觉的地方,是有称之为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地方,是从出生起顺理成章的家人。
所以当他意识到他可能会从这里被分离出去时,幼年的段时远生出了一股会被人丢下的恐慌。他当即放下碗筷,将没捡干净的柴火一摞一摞捧进厨房,忙不迭又去扫地打水,哪里有活他就去干,只是为了证明他还有用,还有留下的价值。
然而,他以为的讨巧其实并没有多大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父亲叫起床,说跟他去山上的捡柴。他也许是猜到了又也许没在意,总之就是跟着去了,只是幼时的段时远步子迈不快,山路陡峭不好走,他连手带爬都没跟上父亲的脚步,眼看父亲越走越远,他也心急起来,想着追上去却一个不小心踩空了。
整个人从一小陡坡两圈滚了下去,再爬起来,远方只有越堆越高的黄土,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小时远拍了拍手,往四处打量一番,不哭也不闹,凭着自己记忆找回去的路。他还记得当时灰头土脸回去听见父母又吵架了,在看见他站在门口时,母亲抹着泪跑来抱紧了他。
应该是出于愧疚,母亲当天给他做了一顿好吃的,哥哥们已经大快朵颐起来,他却不敢动筷,直到父亲应允。
这是第一次,段时远知道他是一个不能被容纳的存在,是连被选择的权利都没有的存在。
这事过后,谁都没有主动提过,而他是“弃子”的事实也从来没变过。
他战战兢兢在家里过了段安生日子,突然有一天母亲说带他出去玩,他依旧毫无怀疑地跟着母亲走,直到走到出他常转悠的小村庄,走到他并不熟悉的地方,走到满心欢喜被磨灭,走到他精疲力竭,而这一路上,母亲没有讲过一句话。
直到停在一家门户前,门上别着“屠计猪肉”四个大字,久久站在门外的妇女跟母亲交谈了什么,随后母亲蹲在他面前,她的眼睛红了半圈,用叮嘱的话跟他说:“三弟弟乖,妈妈要去集市,你现在阿姨家待会儿,晚点来接你好不好?”
小时远半信半疑,母亲慈祥的目光到底是让他信服了,点了点头。
他被妇女领回家,回头看母亲,母亲没有回头。
妇女身上的油腥味让他很不适应,她长的身宽体胖,人似乎很好,她给小马凳让他坐着,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喝水,见小时远不说话,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从一道门里进去了。
另一道门敞开着,似乎是后院,花花乱乱的东西在门缝动来动去,小时远四周看了看,好奇地走去,猫眼看了一眼。
下一秒,他大惊失色,似乎是院中人看到了他,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屠刀就追了出来,从没见过那种血腥场面的小时远更害怕了,忙不迭休跑了出去。
这一跑,就跑回了家。夜幕已晚,小时远敲响了门,看见略显疲态的母亲眼中闪过了惊讶之色。
第二天一早,屠户就来了,小时远被大哥藏在屋里,他看不到外面什么情况,但能听见他们似乎谈得并不愉快,直到确认安全后,大哥叫他出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