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领主
飞禽的口与走兽的口有着截然不同的恐怖。
狭窄，坚硬的喙里是肉红色的深渊，发达的肌肉团拥，紧密得仿佛一陷进去就会被挤压致死，尖细的舌就像一条三角头的蛇，邪恶地迎接猎物。
就在这猛禽喉咙里，正凝聚压缩着一股岩浆般灼热的力量，而比之更骇人的是啸音已经令她脑中震荡，疼痛难忍。
能量团近在咫尺，下一刻就要爆发。
【糟了，常雨宿主快躲开，你的听觉会被——啊啊啊！不要！！】
骤然变调的阻止声下，是她抽出后腰的短刀果断往手腕关节斩下去的动作。
“常雨！！”
底下传来一声怒喝，是赶过来的年长女人。
听见自己的名字不可控地滞住，已经来不及断臂逃离，常雨目光凛冽，浑身真元凝聚坚固，咬牙准备全力抵抗这一击。
她不能让双耳变聋……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芒斜射进来。
迅疾犹若银蛇飞驰，竟由雕鸮人后颈直插进去，从鸟喙中破出，生生让那一击音炮连同他的生机齐齐熄灭。
常雨离得最近。
亲眼见直指面门的，是一柄冷光凛冽的刀。
暗红的血污不沾染白净刀身，滴滴落下。
——是寅雪刀。
随后脱力的雕鸮带着永远抱恨的表情，被一股强横的力道扯下去。
不必看，肯定是那人拽着刀柄的链子……
“是少领主！”
“啊啊啊啊少领主！！”
“伏山少领主回来了！”
翻身落地的时候，风也停了下来。
在周围狩牙们惊喜的呼唤声里，一道洪朗高亢的笑声传来。
转头望去，便能看见那扛着一双链刀，在纷飞零落的碎叶中踏着草木清新湿气走过来的年轻男人。
昏暗之中一双圆目炯炯发光，身形高大挺拔，天然带着赫赫威势，直到走到明亮处才让笑意冲散了压迫感。
“哈哈哈……咱们这林子里是一天也闲不下来啊。”
上空的原本茂密的树顶被搅出一个大洞，皎洁的月光洒下，给那头披在他肩上浓密如厚厚堆雪的银白色毛发更添几分辉芒。许是图轻快，虽然下半身护甲还穿着，但上身只剩黑色贴身的內衫，勾勒出肌肉紧致，充满爆发力的身躯。
“伏山哥，你刚才那刀可真帅！这些不要脸的窃贼可是弄死两尾大青鱼呢，还有一尾受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救活……”追上来的一个狩牙少年凑近上去，语气十分熟稔。
“刚才差点被这鸮贼逃脱，还好少领主及时出手！”
又有人问：“咦，怎么只有少领主一个先回来了，其他人呢？”
便有人笑了接话，打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少领主的性子，追击一帮灰狮残党怎么够他过瘾，必然是嗅到族中有仗打，甩下其他人回来入局了，可谁知道，那鸮贼这么不堪一击？”
“哈哈哈哈哈……”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一手扛刀一手叉腰，十分豪迈仰天笑起来。
洪朗的声音回荡山林，连远远赶过来还没见到他人的狩牙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并非不堪一击，而是你们将他逼到绝境了，都是你们的功劳。”他说。
森林王者一脉，天生的统领者。
他的存在如同眼前最直观所见，是耀眼的光源，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就会被吸引过去。
从常雨收回短暂停留的视线，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块斗篷披上，将满身狼狈的伤痕拢住后转身低下头，唤了一声：
“老师。”
“雕鸮的豪雨金箭不过半刻钟就会休止，到时气力耗尽自然就会有机可乘。”气势凛冽的年长女人已经摘下面罩，眉间的细纹和紧抿的嘴唇显得更加严厉，双眼如利剑逼视过来，语气中火气十足，叱问：
“你就这么急功近利，连半刻钟都等不了？！”
“十分抱歉，老师。”她很干脆且诚恳地认错，没有反驳这个急功近利的指责，“是我失算，误判形势，过于冲动了。”
恰好走过来的中年男人听见，语气有些吊儿郎当道：“就是就是，想自己吃下这么个大家伙，你这豺女胃口还不小啊！”
“去千石林禁足一个月磨练。”年长的女人没搭理他，冷厉地下达惩罚，然后转身就走。
走之前还甩下一句：
“我的副手不止你一个，你要自断前路不想继位司长有得是人顶替。”
“哎呀…别骂别骂，还多亏豺女呢！哎华琳…”瞧着那走路都威压凛凛的背影，庞烨看热闹不嫌事大，扭头过来叹道：“你老师要被气死喽~”
然后又笑眯眯，很亲切说道：“其实年轻人有野心很正常嘛，谁不想立功扬名呢？华琳也没必要生那么大气，对吧豺女……”
“哎、你也走啦？”
他自认为抛出的台阶相当完美，顺着下来指定丝滑流畅，能够帮助处理处理同僚关系，然而刚眨眼这边人影也没了。
“庞司长，那我就先去领罚了。 ”
没人搭理中年人挠挠头，自顾自取乐：“嗨哟，咋都那么急呢，多多沟通才有美好的未来呀……”
狩牙们在收拾残局，帮助受伤的同伴治疗，清理倒塌的树木和雕鸮的尸体。
而更多的人依旧围在那里。
在他的身边。
她默默走。
昏暗之中，行走间斗篷下滴滴答答落下几点血迹。
她立即束紧衣装，同时挥去一掌抹消去草叶上的暗红，连气味也不留下丝毫。
【常雨宿主，你不再回头看看他吗？这个角度他不会察觉。】
空灵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说的内容直击人最深处的隐秘心事，如果是初次听见，一定会惊慌失措，担心会被周围人听了去。
她依旧没说话，只是脚步顿了顿——
最终没有被这个贴心的提示所诱惑，径自走了。
四周的气味混杂，可以听见被生擒的两只鸮族破口大骂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
凤尾翠鳇鱼是奇天树海特有的鱼种，生长在冰寒刺骨的坠月潭之中。百年孵化，百年成熟，生长期漫长而且繁殖困难。它对兽族来说最珍贵的地方不是食用，而是通过地下河道净化奇天树海灵脉。
此处灵气浓郁，植物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它在当中功不可没，是必须维护好的珍稀物种。
最近五年是翠鳇的繁殖期，每到月华正浓的时候，它们便会从潭底深处上游到水面。原本坠月潭已经安排有人巡守看护，却没想到这些鸮族居然能得手。
初步来看似乎是抓住巡逻轮换的破绽，在狩牙眼皮子底下潜入，遮蔽气味在附近潜伏了将近一个月之久。食用翠鳇对兽族助益并不多大，但对有翼种族却可谓是脱胎换骨的灵丹妙药，也难怪能然耐住这么长久的煎熬。
将思绪投入在事件痕迹的梳理之中，强行将注意力从身体的疼痛中转移开，胸腔中剧烈的鼓动和气息许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衣襟里有东西拱动，她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窝幼小的飞鼠。
【其实你刚刚可以跟华琳老师解释的，说你只是不忍心见周围栖息的小动物全被绞碎丧命。】
夜风微凉，吹拂树叶沙沙响，温软毛绒的几团在掌心中依偎酣睡在一起，指尖轻轻抚过它们的头顶，暖融融的，而它们仿佛被她的冰冷惊动，颤了颤。
指尖顿时收起，不再触碰。
是因为不忍心吗？
不对。
【刚刚你解释的话顶多挨骂，很大概率不会受罚的，本神镜跟你呆在一起四十年嘞，不光你，你身边的人本神镜都了如指掌！虽然我也知道你认为即便说了华琳老师也不认同你的权衡取舍，但我认为表达出来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要闷在心里，要向本神镜学习，常雨宿主今天也快来喊一遍，我们的口号是：澄净通透！表里如一！率真自然！】
重复过成千上万次的口号今天也没缺席。
可她不是。
常雨明白自己之所以解释不了，是因为华琳老师说的是事实。
她的确好大喜功，急功近利，想截下这只雕鸮获取功绩，不料实力跟不上野心，险些被迫断臂。
结果的失败，便显得所有的计策与考量都变成一滩粗糙低劣的烂泥。
【哎呀……又要一个多月见不到伏山了。】
澄心镜比她老实多了，张口就表里如一地诉说思念。
【常雨宿主，俺们已经受了这么重的工伤，要么退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吧？】
【常雨宿主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身上很疼？快点吃药！】
【别闷闷不乐的，你这样我可就要找个机会从背后锤晕伏山，把他也拖走陪你就开心了。】
【简直绝妙啊！】
无拘无束，什么都敢讲，还挺有趣的。
不似刚才追击雕鸮般全力以对，此时的常雨在夜深的山林之中，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颇远的路。
豺族耐力持久，韧性也极强，即便受再多伤伤只要盯住目标就会死咬不放。
她也没有自虐的习惯，在远离其他人耳目之后便立刻拔掉插在身上的羽毛，为自己清理伤口，包扎止血，换了身干净的衣装，把沾了血的脏污衣服焚烧干净掩埋之后，才继续自己的脚步。
没有被药味与腥气干扰嗅觉，常雨最终在一个山坳停下。
只见她弯腰伸手，在旺盛杂草丛缺了个口的地方精准捡起一件乌精铁与兽骨铸就的护铠。
铠甲上的带子凌乱打结，长短不一，明显是被胡乱扯断的。
尚未凑近，敏锐的感官已经能闻到上面残余的气息。
临近成年的雄性气味，特殊而霸道，是虎族对自己所有物沾染上的痕迹。
只轻轻扑面的气味，甚至让她产生尚有余温的错觉，常雨当即封闭感官，不敢多闻。
生怕丁点火星，燎出漫天野火。
【唉……你又来捡小老虎的垃圾了。】澄心镜见缝插针忧伤地感叹道。
“这不是垃圾。”
【他都乱扔了！唉，好吧，那你今天才远远看了他一眼就满足了吗？】
甚至还怂恿【要不这次你拿着他的护甲去还他，顺便告白吧！大胆倾泻你的爱意，然后狠狠嘴他一口！】
【我看谁还敢要他！】
它从不被心机与顾虑所牵绊，言语里永远充满毫不遮掩的大胆和直白。
常雨听见，暗自吞咽之后，还是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
然后拎着那件铠甲，往千石林的方向走，终于回一句，说：
“晚上别做白日梦。”
事到如今，她何来坦然面对他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