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石林
奇天树海辽阔无边,是这片土地上资源最丰饶的森林,由自古以来栖息的四足兽进行统辖管理。其中又分食肉系与食草系两个部族,由鲲鹏山脉隔断而栖,平常互不干扰,有翼种族则主要在北方濉山落巢而居。
四足类分支多而数量庞大,只是种族天然优势差下,长久以来森林的领导权都在熊狮虎豹这四脉之中争夺辗转。而熊族繁衍速度慢且幼崽数量少,种群被压缩逐渐萧条之后失去了一争之力;狮族野心过大,企图私吞树海灵脉,灭杀其他强族独统树海,结果阴谋败露,数百年来举族被驱逐赶杀,族群数量大减,剩余的狮族人如今也是流离在外,过着与其他放野的野兽妖魔争抢生存资源的残酷生活。
近几百年来奇天树海便都由虎族统领百兽,豹族也不得不屈居其下,避其锋芒。奇天树海的精英守卫部队‘狩牙’之中,豹族的强者就占了约莫十成之三,属于是虎族的先锋。
他们虽力量无法与虎族抗衡,但速度与爆发力方面得天独厚,而且相当擅长攀爬与潜伏,千石林就是豹族经常会来训练的地方之一。
这里位于奇天树海西部外围,是盎然绿林之中独特的一块空白。
遍地石头,不留寸土,由悬崖底下冒出来的怪风常年吹刮,最终形成一副乱石嶙峋,层层林立的模样。在这里翻遍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一点绿意,入眼处只有形状各异的灰黑石头,还有一些沙虫、蜥蜴之类顽强的小生物。
此处气息乱流,呼吸受限,活物进入这方天地更是压力成倍增长,举手投足都像绑了铁块,虽不适合生存,却很适合锻炼。
此时几个豹族与鼬族的年轻男女在攀爬那几支高耸直插入云的巨大石柱,那些石柱最高约一千二百八十六丈,烈日与狂风中,越高便越是呼吸困难。
“常雨!别玩石头了,过来跟我比比,上次沙子进眼睛输你半步,这次我肯定赢你。”长发梳成几根辫子,辫尾金黄的豹族女孩站在石柱底下喊,情绪亢奋之余女孩面容上显现出金钱豹的绒毛,挥手之间更显丰乳细腰,十分火辣。
角落里渺小的常雨不由得顿了顿,才能收回视线,继续坐在风中堆石头。
真是不论何时见到,都要为种族的优势赞叹。
豹族的腰,熊族的背,猿族的臂,狼族的臀,狐族的眼,还有虎族的……
“哎,常雨——”
女孩甩了甩豹尾还要再喊,她想装风大听不见也装不下去,便开口:“你先跟云轻和风叶她们比,我还有老师给的任务。”
“噢!”豹族女孩听见才放弃,尽管不是华琳司长带的,也对其作风有一定的了解,就干脆地摆摆手说,“行吧,之后有空再找你,反正我是不会输的了。”
常雨没有反驳。
在普遍的认知下,豺族本就体型不如狼,速度和攀爬能力不如豹,天赋之下,豹族轻松能够跳跃鸿沟,飞驰石针林,甚至攀爬悬崖峭壁,豺族都要使出两倍三倍甚至十倍的力气才能做到。
她已经摞了第五天石头,澄心镜都无聊得估计睡大觉了。
圆的扁的方的三角的,横着竖着叠起来,看起来相当壮观。只是但凡被风刮倒,或者手上不稳导致坍塌之后,这一座就要加十座来弥补。
在譬如飞檐穿针、单足立禅、倒悬数芝麻等众多磨练耐心和韧性的训练之中,可以称得上是最令他们深恶痛绝的一项。
常雨依然戴着面罩,露出来的双眼不见焦躁烦闷,在她的身后已然林立着一片数不清的石头塔。
不时一阵刁钻的风蹿过来,她也已经不是当年老老实实眼睁睁看着石塔倒下,越摞约多的新手,敏锐反应抬掌打出一道劲风,两两抵消,每一座石塔都稳稳伫立。
华琳老师并没有对她下明确的惩戒,但她每天会将所有的训练都重复一遍。
头几天为了疗伤和断掉的骨头不错位才放缓进度,以较轻的耐性磨练为主,注意休养和狂吃补药令身体加速恢复,这会儿骨头才刚刚愈合,完成五百座石塔的堆摞之后,她又默默准备加练。
拍拍衣摆的灰尘,常雨往下一个计划地走去。
此时已经是傍晚,相对于早午来说,夕阳黄昏斜照下石柱层层叠嶂、交互参差的模样别有一番风味,所以反而要比别的时段要热闹一些。
陆陆续续的说话声响起。
“乔乔那家伙,别是属狗吧,太爱现了!司长一巡过来就上头,把老子屁股都要踢烂了!根本不讲武德,唉哟……我今天还是不爬穿云柱了吧?”
“你要我说你什么,瞧她不顺眼又老跟她组对,真不知道是不是真那么嫌弃人家,行嘞别歪歪扭扭捂屁股,说今天比就今天。”
“切,我就烦她那样,我就捂屁股,谁让她下脚那么重……啊啊、唉哟!——亲娘哎,谁这么变态在这里堆那么多石塔,唉哟我屁股、嘶,不行了这下真疼,屁股摔骨折了…我不跟你去了,我要去讹乔乔!”
“你真是个天才,这种屁股不如让我也来一脚…”
千石林一向荒芜,尤其是那些扰乱兽族敏锐五感,比平时吃重达到十倍以上的地方鲜少人会踏足。到这些地带,便可谓真正进入绝生之地了。
风息声寂,只有随处可见的巨大岩石,沉默地压迫着空间,让人感觉身处在无边无际的石牢之中,这下连坚强的小活物都彻底看不见。
常雨此时躺在地上,双脚蹬着一块巨石反复弯曲伸直。
选中的石头虽然在周围歪瓜裂枣中显得浑圆优美,但始终与她体积相差过大,顶在身体上空黑压压地挡去大部分光,她面上充血发红,颈侧与额头早已青筋突起,汗水淋漓。
以往对上有翼种族的经验较少,大多数都是从卷宗资料里学习的,实战的感觉相差太大了,即便抓住破绽,她也没能有效攻击。
记载不够全面,诸如雕鸮畏光,但能够修炼出半透明的护眼硬膜,雄性的成年雕鸮除了翅膀飞羽以外,全身羽毛都能随处硬化,以及他的命门在喉舌之中等等,都是在实战后才获得新的认知。
双腿蹬巨石的时候腹部也跟着发力,阵阵闷痛,一边进行□□的锻炼,常雨脑中也在复盘思索,直到体力濒临极限。
脑中被痛苦挤满无法再思考时,她才将石头蹬开。
双腿肌肉鼓胀僵硬,卸力之后酸软颤抖,她躺着喘气,忍不住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自从豺族被屠,一夜之间境遇天翻地覆,四十五年来除非她重伤无法动弹,否则从未怠慢修行锻炼。
可那只雕鸮的爪子——死死压制着令她无法挣脱,逼得她几乎自断一腕。
猛禽种的有翼族与部分四足兽类似,雌大雄小。
雄性雕鸮的体型和力量都已经如此,那么雌性又会多么骇人?
在思考其他破解的技巧的同时,最首要的还是需要缩小力量差距,否则一力降十会,什么巧思算计都是徒劳。
许久,常雨才撑着坐起来,然后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只烤鹿腿。
连带大半片肋骨切下来的整条腿,烤得金黄油香,说是一只,其实称为一扇更合适。
她抱着就咬,虽然已经凉了,外皮却依然酥脆。
头几口撕得乏力,后来就吃的越来越顺畅起来,油脂已经渗入鹿腿结实的肌肉里,扯出丝丝分明的模样,越嚼越香。
虽然处在惩戒期间,但也算是能够完全将时间支配在自己身上,未尝不算一种休假方式。
当然如果说出口让人听见的话,只会被夸张地取笑。
动作牵扯到还没有痊愈的伤口以及训练以来累积的劳损,浑身上下就没有那一处是不痛的。
不知不觉间,整个眼眶被金褐色的虹膜填满,口中牙齿越发锋利,许是虚脱,也或许是太多饥饿,只有在片刻放松的时候,才会独自显现出些许狰狞的兽态。
一条可比她半身宽的鹿腿很快被吃下肚,尖锐的兽齿甚至咬开腿骨,让她把骨髓吃干净,豺族性贪残,抓紧能生存的资源,绝不浪费。
填饱肚子,常雨按步骤把医师开的疗伤的药剂和温养的补剂准时吃下,最后把骨头碎屑打包干净,擦拭嘴巴和手上的油渍,靠在石头旁边休憩。
等到身体状态恢复,精力充盈之后便又再度扛起巨石做深蹲训练。
周围一片寂静,虽然已经入夜,虫鸣半声也不曾有。
能听见的只有她粗重的呼吸,以及骨骼承受一次次重压的声响,直到月至正空才结束。
常雨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一直训练和摞石塔,直到第二十天,脑中再度响起熟悉的声音。
【常雨宿主,大事不好啦!】
啪!
手中的弓因为用力过猛而拉断,灌木丛中的几只野猪也被惊吓逃窜走了。
说不清听见这一声怪叫,是该悬起心还是放下心。
常雨松开倒挂在粗壮枝桠上的双腿,直接轻盈落地,望着野猪撞出的几个空空的草洞,无声叹了口气。
……算积德吧。
树上小鸟叽叽喳喳,灰色红色的小松鼠交头接耳,瞧着像在看乐子似的。
“你今早睡醒忘擦脸蛋保养了?”新的储备粮跑了,常雨却有闲情搭话。
对于澄心镜来说,最重要的无非是它的‘脸面’,什么时候突然听到它嘶吼怪叫事情很严重的样子,结果是望了擦擦自己也不奇怪。
毕竟它一天要擦够一百零八次。
【咦?好像是耶……哎呀不对啦!才不是!我要说的是伏山的事,这段时间那小子可不得了,他居然救——】
“你能离开我,转移到他身上了?”常雨毫无征兆地截断它的话。
与澄心镜显得焦急的声调对比,她显得平静如水,手上试图将断弓合起,用绳子捆绑接口暂时做处理。
澄心镜被她牵引话题,回答【啊?没、没有啊!】
【哪儿能啊,我只是稍微修养好可以把意识探出去,你懂吧?就是我根还是在你这里,但轻轻地红杏出墙……啊呸,就是伸长脖子把耳朵探出去,帮你看看伏山的动向,然后我跟你说大事不好了!他救了个——】
“你现在恢复大概几成了?”
【啊?大、大概……七八——额,五六、三四成?】澄心镜语调迟疑又飘浮,接着又自我认同似的强调【嗯,是三四成。好了一点,但还差很远呢!意识也是只能分出一点点,啥也做不了,还是得跟你呆在一块才行!】
【不是啊,我跟你说,我看见伏山那家伙……】
“跟着我让你恢复这么慢。”常雨说着,拉弓试了试,还是绷断,没有办法使用,“这样下去不会拖累你吗?”
【不是,没有!不会!】澄心镜登时坚决否定。
它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三番两次被打断,而且还是被最擅长迁就别人的常雨打断的,实在是常雨主动跟它讲话,还关心它这件事太稀奇了。
虽然呆在一块将近四十年,但是她总是沉默掩埋心绪不宣于口,对于它的各种积极建议更多时候也是一种聆听的态度。
只听,不说,八风不动的。
她现在居然担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