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薏娘之义
她往灶间奔去,却脚下一阵踉跄,只觉左腿疼痛钻心,仍是坚持着跌跌撞撞进了屋子,一把掀开竹篮,把那半碗粥连碗带粥摔了个粉碎。
今日她毫不犹豫的拿着匕首割了一块左股肉,又强撑着做好粥,扶着昏睡的阿娘勉强喂食,结果是半喂半撒,只喂进去了半碗,还剩了半碗。
左腿处的衣衫慢慢向外晕出血迹,又是一阵疼痛,便索性瘫坐在灶前。
“薏娘!”
九娘追过来,扶着她的臂膀,“你这是何必呢?
薏娘摇摇头,只觉心中空洞洞的。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三岁才会走路,且走路姿势不甚雅观,加上她总是爱哭,更被阿娘不喜。
因此她很少出门,才几岁的孩童,只能坐在门后,静静地听着院外的小孩奔跑玩笑。
她也想在路上奔跑啊!
她也想像阿兄那样在外面有许多朋友啊!
可是陪伴她的只有洗不完的脏污衣衫,和做不完的家务事。
阿娘已经够辛苦了。她应该懂事些,再懂事些,多做活,再多做些。
等活做完了,阿娘也许就欢喜了,愿意带她出门了。
事实上,因为跛足,她记忆中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出门的时候,那是她硬缠着阿兄求他带自己出门的。
结果却是头破血流的阿兄领着哭成花猫的她回家。
原因是别人嘲笑阿兄的妹子是个小拐子,拖油瓶,阿兄气不过,与人打了架,却落了下风。
阿娘哭了一场,勒令阿兄不许再带她出门。
从那之后,再出门都是阿娘领着了,两人都捂得严严实实,不愿被人看到,活像做贼。
薏娘不懂,为何出个门,还要怕被人看到?
如今的薏娘早已明白,那是阿娘觉得自己的女儿受人白眼,连累了她名声也不好,心中不快。
薏娘也清楚,阿娘偏爱阿兄。
若是家中只有一匹布,那匹布就是给阿兄做新衣的。
若是饭桌上全是素菜,只有一只鸡腿,那个鸡腿,就是阿兄的。
而若是扯了匹布给阿兄,那个拿起针线做新衣的,是她。
将一日三餐端上餐桌的,那个人,也是她。
她对此早已习惯,而阿娘将两人拉扯大已是不易,她想让阿娘多多休息会儿,哪怕自己多做些活。
过往种种,在薏娘眼前一一展现。
薏娘深深吐了一口气,好像今日的阿娘和阿兄一起骗她,也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这实在是她阿娘会做出的事。
跛腿上割了一刀而已,也没那么疼。
“阿娘!”
刘大郎一声惊慌的喊叫,让薏娘猛地回过神来。
“过去看看!”
九娘急急扶起手忙脚乱的薏娘,两人朝屋内走去。
屋内,时玥正在给病人灌皂角水。
幸而病人服下的只是叶子泡过的茶水,药性不算太大,而刘大郎也吐露,茶壶中剩下的茶水是被他倒掉了,因此,郭婶子倒没什么生命之危。
在两人手忙脚乱的灌了两瓢皂角水后,郭婶子突然哇哇大吐起来。
刘大郎一声惊呼,她阿娘幽幽睁开了眼。
“大郎……”
时玥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病人已经醒来,我这就开个方子,以解余毒。”
薏娘站在阿娘身边,神情凄楚,欲言又止。
九娘说话却毫不客气:“郭婶子,你好生糊涂!”
她阿娘见薏娘左股处殷红一片,便心知女儿已经随了她的意做了割股之事,也不理会九娘,只是垂下眼来,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薏娘是个多么好的女郎,你是不知么?”
九娘心中愤愤,这话不说出来她怕是要闷出病来:“怎么还和大郎串通,一起坑自己的女儿?大郎是你的亲生儿,薏娘就不是你的亲生女了么?”
“薏娘还未怨恨你为何将她生成天生跛足,你却还整日嫌弃她丢脸。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刘家,根本配不上薏娘这样品性的女儿!”
时玥转身拿着两张药方回来,见大郎目瞪口呆,薏娘一脸震惊,而病人,枯坐床上宛如木雕,只有九娘正义凛然,目光炯炯仿佛公堂之上审判的青天大老爷。
九娘定是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了。
不过刘家母子二人,一个偏心甚重,眼中只有大郎,却无那个小大郎五六岁的小女儿;一个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却不管家中两位一老一小的亲娘小妹。唯余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尽管跛着足诸多不便,还日日操劳家中事务。
眼下闹出个割骨疗亲的事来,可是会如他们的意?
孝心动天,起死回生?
“石大夫……”
刘大郎见阿娘无事,又开始琢磨起上表的事来,“今日一事,能否请您装作不知情?”
“就当做我阿娘突发重病,医治无效,被薏娘割骨疗亲,一药而愈啊?”
时玥闻言还未发话,就被九娘抢白道:“好你个刘阿尚,在这等着我们呢啊?我黄九娘今日把话撂在这,绝无可能!”
刘大郎——刘阿尚是他的小名儿,闻言一噎。他素日见黄九娘桥头卖画之时,都是笑脸迎人,一团和气,谁知今日接触下来,竟是说话丝毫不留情面,更别说见她个笑脸了。
九娘这两句话怼的他口中讷讷不敢出声。
而他阿娘,只是坐在床上,也不出言相劝。
“黄姐姐,”薏娘突然开口,“薏娘知道阿兄这个请求不合情理,但薏娘已然做了割股之事,不如就此一搏,结果也未可知。”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郭大婶磕了三个响头道:“薏娘不孝,有个不情之请。”
郭大婶吓了一跳,似是料到薏娘心中所想,想要下床阻止,然而身体到底经不了如此折腾,最终被九娘一把按回了床上。
“如若此次果真有幸,得了什么嘉奖,定会惠及阿兄与阿娘。而薏娘,只求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薏娘语毕,又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时额头已有血迹。
刘大郎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郭大婶闭上眼睛不发一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玥静静的看着薏娘坚毅而美丽的侧脸,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如果薏娘宁愿落发为尼,也不愿留在家中不见天日的话……
那么那个人,确实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