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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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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回来了?”郑夫人瞧见衡阳垂头丧气走进来,连忙起身,“去哪里了?”

    “她又不会没地方去。”衡阳答完,意识到是在对舅母说话,缓和语气,“遇上虞望夏的马车,跟人打马走了。谁知道去哪里?”

    郑夫人点一点头,转身要去回老夫人话,瞥到衡阳脸色,又笑起来:“你怎么了?”

    衡阳低着头:“她跟我吵架,负气跑出去。看见望夏的马车,就毫不犹豫伸出手。”

    望夏也伸手接住。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你真是可以。”郑夫人看着衡阳长大,说话很放松,“这醋一吃许多年。她和你是表姊妹,怎么至于?”

    “因为在檐檐心里,只有望夏不一样。”月圭凑过来,“她崇拜望夏,而我们公主是笨蛋咯。”

    又被衡阳踹一脚。立刻放下酥糖,踹回去再说。

    衡阳坐下来。

    月圭反而来劲,讨人厌地凑上去:“哪有这么巧的事啊?檐檐这里跑出去,就能遇到虞望夏。”

    “你知道就行了。还说出来。”

    “她们早知道今天会这样吧?”月圭搭脸看着院外,“以前只是寻常过生日,也没有人在意过我们。今日这府里的前院都挤满人,郎君们又没有邀帖。”

    “受不了可以不过。没有既要体面,又要松快的道理。”

    月圭吐吐舌头。

    “好吧。”衡阳扭过头,“她竟然想和望夏在一处。”

    “那我陪你玩。”月圭扯一扯她,“反正,我也是笨蛋。”

    “我们才不是!”

    “我真是个笨蛋。”

    身旁的小娘子双手垫在脑后,仰躺在溪畔草地上:“多谢你,望夏。”

    “你来信说让我等着,我还能不等呀。”轻缨靠下来,“我给你写的,你还没看吧?”

    “放心,还不曾。收在寝阁里呢。”

    “我想也是。你今日没有时间。”

    “你怎么不说我自私?”

    “因为你一直都这样自私。”

    两个人都笑起来。

    “修书感受如何?”云弥翻身,撑在望夏脸庞,“我听说那时许多藏书毁损,只剩残页。难为外祖尽心尽力,保住许多典籍。”

    她没有外祖父母,随意叫叫了。

    “枯燥,但不无聊。”轻缨看向她,“你怎么就成婚了?你信里说‘不留神’,这种事还能不留神呐。”

    “你想听吗?”

    她屈起双膝,托着下颌:“这个故事太长了。”

    “……长不到哪里去吧?”轻缨小声,“都到那一步了,会越来越怕被察觉,自然想要栖息的。”

    她早就知情,因此毫不意外。

    “……虞望夏。”

    “那你自己说。”

    “你知道为何会先有那一步吗?”

    “……吃醉酒。”轻缨闭上眼,“我是不信。但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我没法说。”停一停,云弥垂下眼,“不是我愿意的。我只记得很痛。”

    轻缨愣住,迅速睁开眼。

    “我一直很努力地……”她在思考措辞,“很努力地向自己解释这件事。譬如是我别有用心,或者是我想得到一些什么,这样就显得不那么委屈。自欺欺人久了,自己就会相信的。”

    轻缨坐起来。

    “其实真的很痛啦。”

    她将脸埋下去:“不知怎么了,今日突然又想起来。已经很久不想那一天了。因为喜欢他,总觉得不再那么重要。”

    轻缨沉默,拍拍她的肩膀。

    “真的很痛……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我甚至以为他会下不了手,不想男子毫不在意。”她的声音低一低,“我算是发现了……今后说书人也可以先说出所有美好的事情,这样旁人就会遗忘他经历过的苦楚。他再说心底仍有委屈,就会被认为无可救药了。”

    她伸手去拽草:“虽然我是有些自私啦。”

    “为什么忘呢?”轻缨也拽下一根草叶,“除非为了保护自己。现在他保护你,对吧?”

    “好奇怪的问题。”云弥转回脸,“他说他会。”

    轻缨“唔”一声:“那你信不信?”

    “信。”

    没有犹豫。轻缨躺回去:“这就好。你可以继续说了。”

    “很痛……也很屈辱。”她轻轻说,“一回两回三回,每次我归家后,都要哭很久。经常做梦,梦里都像溺水。但是……”

    “那是很古怪的感觉。”

    她凑到轻缨耳边:“会让你感到,这个人是世间同你最亲密无间的。”

    强调:“最最最,最最最!”

    轻缨捂住脸:“不懂!”

    “总之是很古怪。”她就坐回去,“我不知道,人和人在世间是可以那样亲近的。耳与鬓发,心也像是被抽出来,去碰另一颗。”

    “这也太……”轻缨一阵冷,“能否好好说话?”

    “就是这样古怪!”

    云弥举手发誓:“你信我。就是这么的古怪。”

    “你只是找借口。”轻缨瞅她,“如果真是不喜欢的人,断然不会有这般感受,不吐到天昏地老算你走运。耳与鬓十年二十年也没有用。”

    “……是吗。”她自己也没有什么气势,“可是,他很好看,也很高……最重要的是,很宠我。”

    “这才是答案。”

    轻缨摇摇头:“你承认就好啦。你只是被宠晕了。”

    “你知道他第二次见我,同我说什么吗?”

    轻缨等着。

    她自己先捂住脸颊。

    “你可以了。”轻缨低声笑着,“我算是明白过来。你替自己寻那么多理由,都是为了遮掩你应付不了的事实。”

    “是啦。”

    她又捂住眼睛。

    第一回过他说走就走,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只当是被错误利用,强行要忘记这件事。

    不想还有以后。那时经过一个月冷落,被遗忘的焦虑短暂打败小娘子的自尊,她这才想起来初衷,初衷是得到他。

    于是费尽心思梳妆,擦擦眼睛就毅然起身。

    说不奏效是不可能的。他望着她半晌,忽然就很轻地叹一口气,将她抱起来。

    她松一口气,内心深处又隐隐有些难过。

    不想第一句话是:“往后不必这样费心思。”

    她立时就懵了。

    他也低着头:“我知道你有多漂亮。”

    之后是漫长的安静。

    她咬住唇,稀释心脏一瞬间的抽搐。

    是在说“会有往后,别担心了”。

    她这才鼓起勇气,从后抱住他,脸庞侧卧在肩上。

    她第一次试着使用名为男女心机的东西,极小声说:“我以为殿下不要我。”

    但效果并不好。至少他的表情是。

    完全不像接招的欢喜,只有一种陌生而克制的艰涩,也没有顺水推舟。

    直到她又怯怯问:“是哪里不满意吗?”

    再恳求:“我可以学……”

    被毫不留情打断:“你别这样。”

    你别这样。

    眼下,轻缨也轻轻打她:“做什么要问这种折辱自己的问题。”

    “想他怜惜嘛。”她望着眼前某一处虚空,“后来演多了,我忽然觉得很好,渐渐乐在其中。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次轻缨不知道。

    “因为我终于发觉,比起始终告诫自己要聪明、要勇敢、要守身持正,用这些得到一个聪明勇敢的男人,才是女子最容易做到的事情。得到他,就可以用他的钱帛、地位和权势,不必再努力了。”

    轻缨眨眨眼。

    “我一直都认为,我不曾犯傻,也不是真的盲目。”

    她抱着肩:“我是输给另一个自己了。人人都想坐享其成的。”

    “成为一个什么都有的人的妻子,比自己努力到什么都有要轻易太多。这是我发现的。你会看不起我吗?”

    “可是……好像是这样。”轻缨学她抱着肩,“我从小时常想着,长大之后,世间万物与我息息相关。但如今也发觉并不是。外祖愿意带着我修书,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像高远志向的事。”

    “……世间万物是什么呢?”

    云弥看着她:“道不可言。”

    “但不得不言。”轻缨看回来,“何况,‘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已经尽力了。”

    (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顺其自然。)

    云弥自己都感到这令人发笑:“你的尽力,难道指喜欢上一个人吗?那我尽力了。”

    “不是啦。是一个人在拥有志向之前……”轻缨想一想,“同一个人相遇,体悟情意也是很重要的。”

    “我十六岁遇见他。”

    云弥起身,张开手臂:“十六岁遇见一位出色的郎君,怎么会不想要知道他六十岁是什么模样啊?”

    “可是我又希望……”她放下手,有些茫然,“我又希望,我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一直都是我自己。”

    完整的、自由的、不断进益的、随时随刻能够回头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没有这样的称心如意。”她低声答了自己,“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一定会付出一部分自己的。他离开你就会难过,他回来你就会欢喜,他让人满意,这世间才让人满意。”

    轻缨挠挠眼睛:“我决定,不能喜欢一个人。”

    “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她依旧小声说,“每每反复徘徊时,我都想着,从来没有遇见就好了。但是让我选……”

    或许还是会去吧。

    “那你如今要怎么办呢?”轻缨慢慢出了口气,“我不知道。嫁给一位出色的郎君,和自己成为一位出色的小娘子,难道不能共通吗?”

    “所以我想嫁给他试一试!”

    她大声说完,迅速低落:“如今发现,原来旁人很快就会忘记,我是谁。忘记我是谁,才会蜂拥而上,靠围着我,围着另一个人。”

    “发现……原来祖母也早就知情。衡阳知情,阿姊知情。她们没有看不起我,但也都拿我当成他的一部分。阿姊害怕极了,我不能嫁给他;衡阳害怕我会被辜负。”

    她蹲回来,迫切看着轻缨:“可是你明白吗?我不想要别人这样害怕。我想要所有人都认为,即使被辜负,我还是很好的小娘子,还是我自己……”

    轻缨张一张嘴,迟疑片刻,还是说出来:“你可以这样认为,我可以这样认为,所有人都可以这样认为。但即使他辜负你,你还是会永远为他停在皇城里。他什么也不用付出之时,你的付出就已然变成牺牲了。”

    她似乎太狠心了。不安抓抓裙摆,欲盖弥彰:“我是说……”

    “你说得对。你还是那么聪明。”

    云弥垂下脸,拿手指在草面上画圈:“女子选择爱护一个人,就是冒险。”

    轻缨原本可以继续问,那你决心冒险吗?但最终没有再说。

    她好像已经很累了。

    天色近黄昏。云弥近日疲乏,蜷缩在马车里睡熟了,轻缨靠在车前,犹豫着,要不要喊她起来打马。

    她一个人会很慢。

    直到蹄声靠近,那位高大郎君跳下马,向她见过礼,钻进去将人抱出来。

    他抱得很轻松,云弥没有醒。

    “今日多谢虞娘子。”李承弈向她道谢,又吩咐身旁人,“啸捷,你亲自送虞家娘子归家。”

    啸捷连忙应是,去找马车缰绳。

    轻缨只是问:“殿下怎么知道在这里?”

    因为她十三岁就这样,心情不好就会找人来这处山坡发呆。

    那时他十七岁,遇到过一回。她不记得了。

    “衡阳告诉我。”

    轻缨叫住他:“殿下。”

    李承弈转身:“还有事?”

    眼前这小娘子忽然一鞠躬。他后退一步:“做什么?”

    “求人办事原本要作揖的,但女娘和郎君之间没有类似礼节。只好这样。”轻缨站直了,认真回话,“恳求殿下,再多些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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