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
“起来。”
郑夫人皱着眉:“祖母只是同你商议,没有非要你点头。跪什么?”
“因为连商议,我也不。”
“我不。”
声音低一低:“我不。”
老夫人叹一叹:“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郑夫人低头斟茶:“那母亲还挑今日说。”
她不是没有不满。
“送那么一樽玉不让,杜家的人说了,那小娘子的双亲正等我们府里去信呢。”老夫人头疼,“她阿耶那样的家世,让我怎么回绝为好?”
云弥愣一愣。
“她阿耶的家世,那就是顾及她祖父。人都走了十几年了……”
老夫人打断:“述英,你如今站在长安城。”
郑夫人不置可否,又看向云弥:“起来。不答应就不答应。”
“这事寻我女儿有什么用?”郑夫人还是淡淡道,“是殿下那边亲口回绝。新妇还有按头夫君去纳妾的道理?想欺负人就直说。”
她伸手让云弥到身边来:“不干你的事。不必担心。”
“话是这样说。”老夫人摇一摇头,“但人家先示弱,我们总不好又将事情踢回去,交由殿下处置。”
“怎么不能?是他要娶我女儿。”郑夫人将云弥耳后的头发捋好,“不许哭。听见没有?多小一件事。”
小娘子摇摇头,乖巧站在她身侧。
“听檐啊……”
“母亲。”郑夫人打断,“被外人为难时,家里人不能再互相为难。”
老夫人话语止住。
“我们出去过生日。”郑夫人起身,牵着云弥向外走,“今日这样漂亮,躲在这里做什么?比所有人都漂亮。”
老夫人再叹一口气,只是更低:“这孩子。”
万子上前倒茶:“还好夫人不知原委,不然只怕要闹起来。”
“万幸,这孩子自己争气。”老夫人揉一揉眉心,“头几回,我真怕她想不开……如今要成婚了,这事不提了。”
“郎主这事做得是……”万子轻声,“怎么说是亲生的女儿。若不是三娘自己周旋,要白白受罪的。”
“再不该又能怎么办?”老夫人接过茶盏,“无论如何,我就这么一个儿子。骂也骂过,他回我,太子殿下年轻有为,檐檐不吃亏。我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心里便觉得好受些。”
“这倒是。”万子笑一笑,“要是凡夫俗子,那万万不能够。”
“起初我是不好提。但那时我就想着,殿下这样年轻,对上檐檐,怎么忍得住不动心思?果然了。知道这小娘子过得开心,我才好劝一劝,推这一推。”老夫人放下茶扣,微笑道,“家中出一个太子妃,终究是好事。”
“是呢。”
门外无声。
衡阳瞄见人回来,立刻冲上前:“说什么了?”
云栖扯住另一边袖口。
“……无事。”云弥垂着脸,“母亲让我回去取些茶叶来,不够用。”
“这顾渚紫笋好喝嘛。”月圭眼睛弯弯,“芽叶相抱如笋,色泽带紫,很正宗啦!我阿兄从江南背回来的,也不及今日成色。”
“是郎君给我的。”云弥声音很轻,“他说今日会有很多人想见我,宴席所用茶,最见礼节。”
“……是这样。”衡阳望着她,“长安城里的宴席,一向最喜欢攀比茶叶。”
“嗯。”
她又说:“那座飞天玉,送回去吧。记得跟人说清了,是送到祁国公府上。”
云栖抬头。
“今日生辰很开心。”云弥低头将桌案上一只折到一半的纸鹤捡起来,继续折,“多谢你们,一直这样照顾我。也从来都没有……”
鹤角被攥断一角。
“……看不起我。”
鹤身被眼泪打湿。
云栖攥住手,衡阳倏地起身。
月圭张大嘴,用口型问:这是怎么了?
衡阳拉起她的手臂就走。
至后院回廊一角,才急促开口:“听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的哭泣极为短暂,至少口吻恢复冷静:“也早就知道吗?”
“……近日。”衡阳松开手,局促退后半步,“我替我母亲向你道歉。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她慢慢咬这三个字:“不是‘我的错’?”
“我有什么错。”衡阳从未感到眼睛如此被另一双眼睛望穿,“凭借和你哥哥行鱼水之欢,得到今天的一切,包括那座飞天玉吗?”
“你冷静点啊。说的这是什么话。”衡阳心慌,“阿兄没有同意,我不知道她今日会来……”
“你不仅知道我的事,你还知道杜家娘子想嫁给你阿兄吗?”
衡阳上下嘴皮一合。
“你还问我爱不爱他。”她又说,“我承认有一点,你是不是也忽然觉得,你母亲变得可以原谅?”
“听檐。”衡阳抬起一只手,“对不住……对不住。我向你道歉。”
“也是你跟我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她慢慢笑起来,“因为你真的知道,只要那一夜是别人,就会是别人了。因为他没有过,他根本不知道是何种感觉,骤然遇到我,才会着迷。”
“不是的——”
“的确是这样。”云弥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明白这个道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怎么你们都知道呢?”
衡阳再次握住她的手臂,几近哽咽:“……不要迁怒我阿兄。”
“不应该是你不要迁怒我吗?”她收回手,“你不觉得我很下作吗?我告诉你,是我自己答应的,也是我自己去的。因为我知道得到他的后果是什么,就是今天这样。我得到那么多不属于我的礼物,所有人都捧着我、哄着我,连父亲都让着我,早早来问想要什么;我说不愿意做的事,连祖母也不敢多加规劝。我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我去了,我心甘情愿。你根本不知道,我心中多感谢你母亲。”
“对不住……”衡阳哭出来了,“对不住……我替我阿娘向你道歉……”
“你阿娘……她一直都很对。”云弥将手背到身后,不让衡阳再握,“你知道她有一回同我说什么吗?她告诉我,在床笫之上再讨好些,将他哄高兴了,他就会娶我。那时我哭得很厉害,我真不知道我哭什么……原本就是这样的。”
“对不住……”衡阳重复这一句话,“对不住……我给你道歉……”
手从身后被解开。
“……是我告诉她的。”云栖根本不敢看妹妹的眼睛,“是我先知道的。”
“阿耶告诉我之后,我立时就明白,成婚才是唯一的法子。否则一旦叫旁人察觉,你今后的婚事就完了。”云栖鼓起勇气,对上目光一秒就移开,“所以我不想让杜游吟毁了你的婚事!这也是我去探听的!不怪衡阳……”
“……阿姊也知道。”
云弥看上去,像失魂落魄:“你们真的都知道。”
“只有我们知道!”云栖上前,急切作保,“你放心,妹妹你放心!只有我和静言知道,再没有别人了!没有人会知道的……”
衡阳直觉不太对,果然下一瞬就看见云弥苦涩笑容:“真是很见不得人吧……阿姊要这样担心。”
云栖僵住。
“所以你偷偷拉开杜家阿姊吗?”她声音依然很轻,“你是去恳求她,不要伤害我吗?毕竟她是堂堂正正的人……”
衡阳索性上前,直接捂住她的嘴。
“你这个小娘子。”她眼里泛光,却故作镇定,“不可以一伤心,就什么话都往外说的。伤人无所谓,伤己就不好了。你现下一点也不冷静,不许说话了。”
“因为杜游吟吗?”云栖垂首,“檐檐,我不知你究竟怎么想。你要他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县主告诉我,殿下半分犹豫都没有,就说不。他明知道她的祖父是谁,知道长安城是靠谁抢回来。如今他们只是想从你这里再尝试,殿下并不知情。何况,我们只是长安城里最普通的小娘子……”
云弥想说话,衡阳微微拿开手掌。
“谁同你说的?”
“谁同你说,我认为自己只是最普通的小娘子?”
她的双眼明亮:“哪怕经历了那些,哪怕我时至今日依然厌恶他,哪怕我一辈子都记恨这件事,我也从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从不真的认为自己不堪!全怪我自己不争气,如今喜欢了他,我才嫁给他!非要比较,坚持不喜欢他、不和他成婚、在旁人眼里白白受了罪的我,比如今这个被捧着哄着围着的我更了不起。是我不争气而已,不是我也认为嫁给他就可以弥补自己,好像人生就不再有污损——我有什么污损?要脏不是男子一样脏?甚至更脏?”
“没人敢说这个字,我自己说。”
她推开衡阳:“我一点也不普通,更不曾受损。我是鬼迷心窍了,不是懦弱!”
她掉头就跑。
云栖颤巍巍转头:“这……她几个意思?”
衡阳呆呆盯着那道跳出庭院的身影,和日光下被甩高的发髻,忽然就骂出一句田野农妇间才喜欢说的粗话。
“怎么能这么讨人喜欢的?”衡阳揪起云栖,“她到底是什么做的?”
云栖张嘴,又闭嘴。
她也不知道了。
或许是灵魂化成的人,而非一个人架着灵魂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