酡颜
一个人有无数种入睡姿态。
连眼睫垂落的弧度,仿佛也各不相同。有或没有泪水,都能想起最初流泪的模样。
他不愿意想起来。
于是李承弈起身,欲再熄一支红烛。烛芯被剪子触碰的瞬间,她在余光里慢慢坐起来。
在揉眼睛。
剪子落在烛台上。
“你怎不送我归家?”云弥扯开帘帷就要向外冲,瞥见天色,“错过暮食了。”
“还重要吗。”
他在身后开口,语气是克制过的冷淡,分寸在漠然与温和之间。
她愣一愣,回头看他。
她还没有得到一句生辰快乐。
“……母亲会替我解释。”云弥移开视线,“想来也无碍,她们都瞧见我同衡阳争执。”
他低着头,并不回应,不知在想什么。
“我过生辰。”
她也低下头去,只这样提醒一句。
依旧没有回应。
心空了一空,便有些局促起来。后退两步,跌回卧榻边沿坐下:“到底何事?”
“我在想怎么说。”
她将脖颈一扭:“用嘴说。用长安话说。”
“我说洛阳正音。”
各地太学,需以洛阳读书音为准,他在洛阳生活过很久。她有些想笑,生生忍住了,脖颈更向一边去。
他站在帘外,目光朦胧落在她身上,终于低低开口:“一面铜镜,纵使一人愿意修复无数回,总有那么下一回,他会开始不明白,为何就这样易碎。”
哄累了。
难堪瞬间漫上来,窸窸窣窣钻进心肺里。
到底哄累了。
她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释然,尽管是在十七岁的第一天。
她的坐姿忽然变得过分端正,虽然已经努力不让自己太像警惕。但袖口触碰袖口,袖口里的指尖拧在一起,颈项垂落。
“你反复太久了。”
李承弈在这一句后停下。
他无意把今日变为指控,但开局似乎不利。迟疑片刻,上前试图拥抱,再凭借拥抱缓解气氛。
她立刻起身躲开,声音很低:“我早跟你说过,我是这样讨厌。”
“我昨日一夜未眠。”云弥仰脸,“很累。”
无止境消耗耐心,来证明真的被爱着,实在不是永远行得通。
她早就想到,还是一次次放任。
他怕她抵抗:“我不是为你争吵。”
“你是不会,你只不过轻易打个比方。”她抬起一只手,委婉叫他止步,“我以为……你至少会先跟我说生辰快乐。”
他当然准备了,但不是现在。
“我似乎早跟你说过,我就是这样讨厌。”她将声音放得很轻,“你没有数着吗?没有数着我拖了你多久,没有数着即使答应了,又反复多久?现在才数吗?”
她果然是一只刺猬。
他柔和语调:“你愿意听我说吗?”
今日衡阳疑惑发问,问“既然她这么介怀这件事,为何忽然又答应嫁给你”时,他承认他也不明白。
他开始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而这万分危险。
她每次都只说一点,在这一点里进进退退删删减减,每回都像平滑解决,但另外绵延余温,从不根治。
他说:“我回去哄。”
“哄有何用啊。”衡阳古怪看他一眼,“解决问题是靠哄的吗?你当小娘子是什么,你养的一只狸奴?”
他一直把心仪小娘子当成只要坚持“哄开心”“疼爱着”的存在,自信这样就能敲开坚冰,如今越走越发现道路漫长。
有些融化似乎不只需要捂热。
至少这一觉悟正确。
因为她一字一句:“是你要喜欢我的,可我一直都这么讨厌呀。”
她看上去也很委屈。
他承受这句话的心态,像迎接她最真实的瞬间:“你想听我说吗?”
她别扭反问:“……不是不哄吗。”
强行按下酸涩,上前一步,捉起手臂:“跟我喝酒。”
云弥皱眉。
“横竖你到处说我是因为醉酒。”他扯着她向外间走,“正好不曾喝过。”
“我不会饮酒!”她不愿意,努力挣扎,“我要回家!”
郢州春、乌程若下、灵溪、西市腔,唯独缺一味女郎偏爱的桑落酒。
她盯着他:“要么换桑落,要么放我归家。”
“怕就直说。”
她是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陷入酩酊,醉后又是否口不择言。
她不能允许太多真心话。
但是……如果是得到真心话,又勉强愿意冒险。
“我酒量寻常。”他率先坐下,取了灵溪,“你不放心,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先让你来。”
“……十。”她伸出手指,“至少。”
他点头。
第一杯是灵溪。她问:“今日为何发作?”
“人人以为你后悔。”
男子大抵逃不过这一条。关上门来怎么亲爱都好,在人前丢了面,就要开始找说辞。他无耻得还算坦荡。
云弥了然,替他满第二杯:“分数。”
“嗯?”
“你喜欢我什么。分数。”她甚至细心举例,“三分漂亮,四分可爱,三分乖巧。这样。”
她不敢说太多别的,他似乎也完全不知道别的。
这问题不容易,他想了又想。她拿指节轻叩桌面,提醒时间有限。
“两分漂亮,三分可爱,三分聪慧。”
“十分为寸。”
“……还有两分,”他不肯看她,“双环髻。”
这回是真的没有听懂。
她瞪着他:“解释。”
“听不懂就过了。”他不乐意,“下一个。”
“你……”
“只说我要答,没说要作解。”
云弥咬一咬牙:“同我睡觉,是何种感受?”
他差点让酒杯滑落。
她偏偏强调:“字面义。”
看得出来他不想答,勉强将酒喝了,酒杯落在桌案上,轻微一声响。
她换个问法:“那你只告诉我,你当初在洛阳那一个月,想到过我吗?”
“……想到过。”
“你知道你一走了之,我在家中苦等,是什么心情吗?”
答不上来。
“你不喜欢我时,就是这样的。”
两个人都静一静。
“后来又喜欢了。”她继续问,“其实你知道是因为想要回味吧?我说,回味在我身体里的感觉。”
酒杯真的滑落了。
她这辈子没有这样说过话,他也没有。一个二十又一的郎君露出近似窘迫的羞涩神情,在十七岁整的小娘子跟前。
她装得很成功,但成功不长久,耳尖也悄无声息红去。
直到终于问:“你都不认识我,为什么也下得了手?”
这问题隐隐约约让他意识到什么,但答错一个字,恐怕要闯祸。
她最终问:“换另一个人,你也可以的?”
“不……”
不得不够坚定,不如不要出声。
实则她根本不需要他的答案。
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西市腔,捂着鼻子灌下去:“我还介怀这一点。”
“你是对我很好。望夏说我被你宠晕,我也认了。你要说我反复,麻烦,讨厌,我也认了。”
“但你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遗憾。当初你要是能拒绝我就好了。”
她分不清,又随意倒下一杯郢州春:“我从没想过喜欢的人该是什么模样,但至少要能拒绝不喜欢的女子。为什么你偏偏没有?”
西市腔另一边的把手一紧。
“如果你拒绝,”她只下去第三杯,已经敢拿指头虚空点一点他,“又只会讨厌我。所以……讨厌我的你,会比宠爱我的你,更像我想要的正直郎君。这怎么解?你让我怎么说?我不想被觉得是癔症。”
他原本还是可以有很多说法的,甚至指责她对这样最初、这样无解的悖论耿耿于怀,时至今日才来指控。
但她仗着酒意——或许三杯根本就不会产生醉感,仗着生辰,像小老媪一样又点点他:“见色起意还不认,只知道一味哄人,说喜欢。你知道我阿娘年轻时是多么漂亮吗?我不及半分。”
他冷静下来,反而镇定问回:“那你怎么答应了?”
“因为,”她戳着他,“你也好看。够了吗?”
世间没有见效这么快的醉意。
她只是在逃避。过后内敛笑一笑,又回退到坦诚:“因为你对我好。我知道你真心对我好。”
他自己摇头了。
“……嗯?”
“我方才就是想说这个。”
“我们总是原地踏步。”他将她眼前的酒杯收走,“虽说原本也历时短暂,但总归是何处出错了。”
这回甚至知道要补一句:“你以为呢?”
这是不太有的对话。她紧张得挠住后脑。
“我不该宠你的。”
她的掌心停在后脑。
“也不是。”他纠正过来,“要宠。但不该只知安抚的。”
她双手平放在膝上,像小书童思考如何应答先生提问。学堂里可以有那么多答案,但无人知晓如何经营人生。
他终于终于承认他也不会。他也很幼稚。
“我一直坚信,心仪的小娘子是用来宠爱的。”
她抬一抬脸。
“我理解的爱,就是和她成婚,同她生儿育女。她喜欢的吃食,我就去买来;她喜欢什么颜色的襦裙,我也抢来。她不开心我哄,开心了也哄,伤心了继续哄,哄到她满意为止。至于她在想什么,并不是那样重要。我有我的想法,也适当默许她固执己见,但不能真正忤逆我,要留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果然是很俗气的郎君啊。和天底下众多得天独厚之人并无分别。
“如今你让我感到,这样并不能真正得到你。”
又是漫长的安静。
“我还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对待妻子……”
他迟疑着,神情在不确定里前所未有显出温柔。她咬一下唇,主动打断:“你能带我去城楼上吗?”
“宵禁严苛,每每入夜,城楼都有禁军守卫。我不曾去过,也不曾看过长安城最阒静的一面。”
她仍然像小书童,更像怀抱期许的学生:“你带我上去看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