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云栖别扭向前院走,三丈开外,对上妹妹笑眯眯的眼睛。
目光躲了一躲,咬牙提起裙裾,冲到跟前:“我昨日吃坏,又登东去了!”
(如厕。)
几位小娘子立刻嫌弃:“这有什么好说。”
衡阳抬高手,丢一颗栗子过来,精准命中云栖肩膀:“你臭不臭?”
“这也不让说。”云栖拉开一把圈椅坐下,“好吧,谁让这一整个院子里都是香香的。”
满院花束,姹紫嫣红。
妹妹静坐在中间,许是刚被调侃过,还有些不好意思,笑容清浅:“阿姊喝茶。是你最喜欢的顾渚紫笋。”
云栖望着她。
“喝呀。”她推一推自己,“还是你想用些点心吗?清溪去催了。”
她的眼睛又圆又亮。
云栖想哭了,因为愧疚。她不应该拿程毋意和殿下对比,之后短暂失衡。
她最喜欢妹妹了!
郎君和郎君之间也是不同的,不应该随意比较。
云栖摇一摇头,低头将脸埋进茶盏:“谢谢妹妹。生辰快乐。”
“好噢。”
月圭领回来七八种点心,积极分摆在桌案上,欢快拍手:“水晶龙凤糕!粉饵!糖脆饼!金铃炙!还有我最最最喜欢的——酥山!”
衡阳还在旁边嘘云栖:“做阿姊的,早干什么去了?这会才出现,一句祝词而已,瞧给你金贵的。你不许吃。”
“你不长嘴就好了。”月圭回头瞪她,“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字静言。取字时我们十二三岁,你的确已经是这个样子。”
“……就是这个缘故啦。”云弥躲开衡阳上来抓人的手,“她阿兄说,就是因为她话太多。”
她主动提及,嘘声于是又朝向她。
衡阳去挠她痒痒:“阿兄阿兄!我那么多阿兄,你说的是哪个阿兄?”
很难不感到愉悦,很难不感到幸福,很难不感到日光美好。
如果能够一辈子做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就好了。
寻春这时靠近云弥,小声提醒:“祁国公家的杜小娘子过来了。老夫人说,要小娘子见见她。”
“啊?”云弥疑惑,“你说杜游吟小娘子?”
“正是。”寻春点头,“她亲自来了,在前院呢。郎主要小娘子亲自去接。”
云栖求助看向衡阳,衡阳尴尬看向月圭,月圭选择紧紧闭嘴。
“可我们并不相熟啊。”虽然不解,但云弥知道这位家世非同凡响,连忙起身,“那我去迎她过来。”
身影消失在月门外,三个笨蛋开始打转,偷偷聚到树后。
“你怎么办事的?”云栖拿树枝指衡阳,“如今好了,把人办进我家来了!你真行!”
“我怎么知道?怪我有用吗?”衡阳一拍土面,“我阿兄已经回绝了!她还来做什么?”
月圭托腮:“望夏在就好了。”
“你闭嘴——”
“你不能叫人闭嘴。”云栖制止,“想个办法行吗?别让我妹妹今天不开心!”
“我们三个人的头脑加在一起,能有半个法子吗?”衡阳终于承认这一点,“虞望夏在哪?”
“她信里说了,约摸日落时分到长安,只能赶暮食。”
“要她何用?”
月圭换一只手托腮:“你们不了解望夏吧。她如果在,只会说,小娘子之间不可以为一个郎君争风吃醋。”
三个人面面相觑。
无效的讨论,浪费精力的思考,在这时间里,云弥已经领着杜游吟迈进院里。
云栖看过去。
杜家小娘子长得很高,极清瘦一道修长身影,面容清秀而身形端庄,笑容温婉。
她的目光过分安静。
声音也是:“……以前不在魏府女学念书,所以同听檐不是很相熟。但听闻你生辰,又有姻亲喜事,还是冒昧过来恭贺。”
女学不是人人府上都有。通常都是父兄间熟稔的几座府邸合办一所,这几家的小娘子才会聚在一起上课。
衡阳嘀咕:“……知道冒昧还来。”
游吟望过来,颔首示意:“公主。”
“这是我阿姊,小字归杨。那是房陵郡公家的清溪。”云弥一一介绍,“无妨啦。待上一日,就会熟悉的。”
云栖嘟囔:“……谁要跟你熟悉。”
只有月圭将糕点推一推,还是天真语气:“请你吃。”
杜游吟谢过,目光回到云弥身上:“听檐是过十七岁呢。”
“啊,对。”
衡阳的声音糊成一团:“这都不确定,来什么来。”
云栖凑过去:“你有本事,你就说清楚。”
“……那我没本事。”
她那一无所知的妹妹还在亲切询问:“杜家阿姊有小字吗?”
“尚思。”
“……破小字。”
然而这回嘴巴弄出一点声音,游吟重新看过来:“公主?”
“我说……尚思为国戍轮台啊,好诗。”衡阳一只手背到后面,“倒是很适合杜家阿姊用。”
毕竟是收复长安的功绩。
如果是别家小娘子,她是不怕让对方下不来台的;但阿耶见杜游吟的父亲都会再三免礼以表敬重,衡阳不能没有分寸。
游吟笑一笑,伸手握云弥的手:“见到听檐,实在觉得亲切。我……”
云栖猛地窜上去,分开两个人的手。
衡阳绝望地想,她们三个之间,果然没有最笨的,只有更笨的。
月圭专心咀嚼粉饵,只是动作慢下来。
云弥被震撼:“……阿姊?”
“我是不是前几日,在成宁县主那里见过杜家小娘子?”云栖张嘴,“我没有记错吧?”
她的目光里有着拼命一样的恳求。
杜游吟默然半晌,微笑答:“是我。原来是听檐的阿姊。”
云弥扭头:“阿姊去县主府上做什么?”
“……县主是尚思阿姊的长嫂,也是毋意阿兄的表姑母。”
月圭由衷感慨:“长安可真小啊!”
被衡阳踹一脚,赶紧转身,蹭地踹回去。
云栖同游吟面对面。
杜游吟真的很高。云栖和衡阳都算高挑的小娘子,但也只到她额下。
云栖咬咬牙,猛地弯腰一鞠躬。
将对方也吓住:“……这是做什么?”
“我恳求你,今日不要同妹妹说那件事。”云栖心乱如麻,“我知道你家世煊赫……我人微言轻,没有资格要求你如何。但是……至少不要是今日。今日是妹妹生辰。”
游吟依旧默然,只是扶起她。
“她不知情。”云栖起身,低声细语,“她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她……”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游吟亦是轻声,“爱护她的人真多。”
云栖咬唇。
“我进门之前,都还有些不服气。”
“眼下倒没有了。”
“是很可爱。”
她坦诚道:“我理解殿下为何这样喜欢了。”
……似乎也不很按套路出牌。云栖退后一小步:“阿姊这样好的家世,一定要委屈自己吗?殿下不会逼我妹妹让贤的。”
“我不觉得是委屈啊。”游吟语气淡淡,“你说光武帝究竟更在意阴丽华,还是郭圣通呢?”
云栖镇定:“殿下在意我妹妹。”
“妹妹就只想要他的宠爱吗?”
云栖皱眉。
“我不是。”游吟平静道,“我祖父是何等的功绩,如今阿耶却仕途平平,于是寄希望于兄长和我。除了嫁给能嫁的人,我又能做什么?归杨娘子,也请你不要为难我。”
“……那你不是真心喜欢殿下。”
“喜欢。”游吟回过身,“但不被喜欢,我也坦然,更不屑于伤害妹妹。”
云栖抿唇。
她需要虞望夏!她真的需要虞望夏!
“你妹妹那样聪明的人,”游吟将手中的叶片捻一捻,“就只在意他的情意吗?她不想要帮到你们的父兄吗?”
云栖更答不上来了,挠挠眉心:“我不知她怎么想……”
“她只是不说而已吧。”游吟极有把握,“她会毫无抱负吗?”
她站直了:“至少我有,我有我的抱负。我不是来同你妹妹争抢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郎君,更不屑于和她成为敌人。她很可爱,我喜欢她,我们会成为朋友。”
云栖落荒而逃。
“我们需要虞望夏。”她告诉衡阳,“我对付不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衡阳撇嘴,“杜尚思很聪明的,传闻六岁就会写诗。”
“……檐檐呢?”
“去祖母那里了。”
衡阳左脚踢右脚:“长安还是太小。有时想想,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你还是别轻易感慨。”月圭探出头,“方才檐檐发呆发了很久。她会不会猜到?”
“难说。”衡阳拍拍她的额头,“她猜到也会先装不知道,然后去质问我阿兄。”
云栖在一旁画圈圈:“你们说,她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反正,”月圭想一想,“我不曾想过要希得不纳妾。他一辈子爱护我敬重我就好了。”
“我嘛,还不曾想过成婚的事。”
云栖轻轻叹一口气。
夏日盛开,午后日头悬在天幕正中。日光只在折入长廊后稍显迂回,抿长在枝桠边缘,滴落入眼。
“如果有来世,做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就好了。”衡阳拿手挡一挡,“不必担心夫君是否变节,还能多分些家产……我就要一座小小私宅,从及笄议到今年,还不曾要到呢。”
云栖忽然使劲晃她。
“做什么啦?”
“你确定,你阿兄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檐檐吧?”
衡阳一怔。
“他会因为发现另一位同样也很有趣的小娘子,而觉得我妹妹不再是天下第一可爱吗?”
然后就会在妹妹第一次想要折返拥抱时,已经漠然回到马车里。
云栖的眼神迫切,语气焦急。
衡阳轻轻拂开她的手:“归杨……”
她什么也不想说。
这一刻她只是觉得,小娘子们活得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