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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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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呢?”

    “然后她就一直唤我阿嫂了。喊一整日。”

    袖衽沾染墨汁,云弥将手抬一抬:“过两日,我还要同月圭见面,你四弟应当也来。不知会被如何调笑。”

    “他一早知道的。”

    李承弈偏脸瞧了瞧她,烛火里神情温润而宁静,放下心来,这才问:“终于敢去见朋友了吗?”

    她手一抖,墨块在砚台内滑落。

    抬起头后,模样无辜极了。

    她太害怕,总觉得旁人能通过婚事急促而窥见一二,之后就不得不面对滔天难堪。

    “三弟四弟被人探听时,都会答是我倾心已久,得偿所愿。”他拿紫毫笔尾端,去挑一挑她耳下的碎发,轻声安抚,“小阿弥,你不想旁人知道的事,他们就不会知道。”

    他也不大愿意直说。

    她是被送给他的。他承认一度觉得窃喜,但如今只感到怜惜。

    “……当时内宫还是有些人知情的。”她到底有些忐忑,“我姑母宫中的人,还有武德殿的人……他们不敢说出去吧?”

    他望着她,摇头。

    “那就好了。”云弥重新拿起墨块,“你不要嫌我烦,没有小娘子不怕这些。虽说如今世道还算给女郎活路,总归人言可畏。何况……”

    声音低下去,像羞怯:“我以前一直名声很好很好的。”

    他只倾身:“很好是多好?”

    她专注盯着砚台:“反正比你好。不少人说过,你没有什么耐心,有时会甩脸。”

    “叫他们来看我如何哄你,我即刻荣膺天底下最有耐心郎君。”

    她就吐一吐舌头,脸庞低垂,仍是羞涩笑意。

    留他专心凝视。

    圆圆脸,万变不离其宗是其娇俏;圆圆眼睛,放之四海而皆准是其明亮;伸出来打他的手心,无论怎样用力也毫无痛觉。

    怎么就想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呢?

    她装模作样地认真,将墨块从研面捞出来:“宿墨都没有洗清,何长史偷懒了。”

    “是我自己洗的砚台。”他答了,果然就看她起身,弯腰来抱这方砚,脆生生同他说,那我去洗。

    “回来。”他抬腿将她勾倒,扯到胸前,“你预计怎么说我?”

    她拿手将碎发拨到耳后,小声回:“非我不娶的讨厌鬼。”

    他就抬高视线斜她。

    她自己先破功,低低笑着,眉目更羞更静。李承弈反而好奇,又去拨弄刘海:“今日怎么这样害羞。”

    她躲一躲,一排小小牙齿咬在下唇,坚决不吭声。

    衡阳连续叫了十几声阿嫂,她实在羞恼就去推,之后演变为两位小娘子在坡地上你追我赶。公主似乎渐渐高兴起来,反手捉住她,清清楚楚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都有些爱他了?”

    她就捂住耳朵:“做什么要拿这个字出来说啊。”

    “你说不说?”衡阳挠她胳肢窝,“说不说?”

    她笑得喘不过气,最后竖起食指,大声宣布:“一点点……一点点点点!”

    她脸红得像要被自己淹没。李承弈愈发觉得有古怪,将人提得更近:“你说不说?”

    兄妹二人连逼问的口癖都一样。她还是躲,用刘海,用碎发,用唇角;极度羞涩之时,像女孩长大一岁后多出的娴静。

    这一岁是有他的。

    她不说这些,只笑盈盈:“郎君。”

    他总是接她话:“嗯?”

    “郎君。”她仰起脸笑眯眯,“你知道你生得好看吗?”

    她以为他会说当然,不料是一句不屑:“男子要好看有什么用。”

    ……算了。

    只能以牙还牙:“那你的意思是,小娘子好看就有用吗?”

    “也没用。”

    他得意得不得了:“于我而言,小娘子分两种。”

    “聪明的不聪明的,可爱的不可爱的,会读书的不会读书的,会下棋的不会下棋的,会跳舞的不会跳舞的。”她一口气说完,只恨不能直说“快夸我”。

    他没有夸她。他也拿手臂枕着脸,向她傲气扬一扬下巴:“才不是。”

    她面对面枕回去,声音小小:“那是什么?”

    “你,和旁人。”

    他真的太得意,拿手指轻轻戳一戳她额头:“我答得好吗?”

    她蹭地将脸伏进手臂里。

    她原本是不想认输的,总要想出些什么说辞,叫他也尝尝她的厉害。但忍得太过,最后竟像发出一声“嘿嘿”。

    憨厚又淳朴。

    她感到丢脸,可爱小娘子怎么能笑出老汉嗓音,于是捂住眼睛:“哎呀。”

    “我听都听到了。”他将烛台拿近一寸,又怕她眼睛不舒服,再挪回去半寸,“我是不是很有长进?”

    她拿开手,从指缝里瞄他一眼。

    她早就说过,这人此生和温柔是不能有一点干系了。这样硬朗的长相,摇曳烛火也只衬得眉峰和鼻骨越发挺立,唯有双眼熠熠。

    谁想得到,她从前是想要温柔儒雅郎君的呢。

    但如今他坐着,她也会想到他的高大孔武。连说一声喜欢都要趁机打趣,逼她承认他的长进,她还是知道那方胸膛坚实宽阔,想要扑进。

    “……不知从哪里学来。”她低头折住桌案上一张草纸,就是不看他,“你才不像想得出这种话的人。”

    “士别三日,当什么?”

    “谁要劝学你啦?”她的唇角依旧扬着,“就算你是一介武夫,我可不是孙权。”

    (吕蒙原本是一介武夫,孙权劝吕蒙学习,吕蒙渐有学识,自称“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确实不对。”

    停在此处,吊人胃口。云弥又偷偷瞧他:“什么?”

    “你我呢,是士会三日,如临月地云阶。”

    (相聚三天,像登临仙境。)

    她原本在想这意境,李承弈已经靠近补充:“登阶才要出汗喘气。”

    这人果然根本没有浪漫意境。

    之后更加下流:“……登上最高一级,方觉美不胜收,天地痉挛。”

    她顿时一点都不愿再联想,张手就拿书去打他:“你有没有正形!”

    他笑着躲开:“要正形做什么?我同自己的新妇在一处。”

    新妇二字又戳中她,这下连脖颈都红,只一味拿书扔他。他起身快,两步就跳到她身后,轻箍着她肩膀后仰,同时用力摇晃:“像不像起浪头?”

    很幼稚。

    她被迫跟着倒下去,只低声骂:“……你比船只浪荡许多!”

    船只不过受河流之浪,而有人连心都是浪荡,细看全然上不得台面。

    “这有什么?下回坐船,我给你写‘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

    他说着“增慕”,一边将她转回来,捧到眼前,又使劲晃。

    (行舟于悠长的洛水而忘了回归,思恋之情绵绵不断,越发强烈。)

    云弥被晃得头晕,只能继续骂:“你先学礼防自持吧……”

    (申礼防而自持。均出自曹植《洛神赋》。)

    她好轻,就没有长胖一点吗。他这么想着,轻松将人举高:“小胖脸,给我看看。”

    他还不确定她有没有长胖一点点,就先脱口而出。

    “说谁小胖脸?说谁?”她又来拍他,“你每天啃的时候,又不嫌胖啦?”

    两个人都愣住。

    她率先回过神,立刻要跑,这回没有跑成,被牢牢捉住丢进怀里:“正好,今日还没有啃。”

    她倒在膝上,捂住嘴唇:“不给。”

    她的眼睛像是最微小洛水,而洛水也不曾有过这样恰到好处的荡漾。

    他俯身,一动不动盯着。

    他想,这真是太奇怪了。怎么无论何种境地,无论怎样的暧昧,他如今都只想叫她不要害怕,永远开心。

    这大约是他对她全部的期许了。

    但他说不出来,他的长进在分寸之内。该说的部分说出,而最想说的,仍然说不出来。

    “等你想啃我也啃不到,你可别哭。”

    李承弈坐直,将人揽回肩头。她原本还肯趴着,又忽然闹起来,抱着他摇:“你知道再过几日,是什么日子吗?”

    “小圆脸降临。”

    “……好吧。”云弥拍拍自己的脸,认下了,又去瞅他,“你五月底启程,是考虑我在先的吗?”

    “……旁人定的。”

    她不笑了。

    “但也有我从中周旋。”他瞅回来,“连生辰都不陪着过,不知小圆脸要在心里编排我什么。”

    他清一清嗓子:“迷宫就会变——”

    被捂住嘴唇。

    她的牙齿还咬在下唇外,这动作有它该有的稚气,目光也是,潋滟流动:“不许学我说话!”

    “我才不学。就你会说话吗?”他拿鼻尖去抵她的,嗓音低低,“小圆脸迷宫是这世间最有意思、最考验耐心的迷宫,绝无仅有,毋能出其右者。”

    眼睛一旦靠近,像心脏在对话。

    她知道不能够听见他跳动,所有迹象藏在感触里。爱上一个人是什么触觉?就是这样的触觉。

    从心底生长出疼痛的一瞬间。

    最为紧抱的瞬间,也在心里默默将所有分离可能预演——连这样的预演也让人痛苦;再惊觉仍然可以拥抱眼前人,于是松一口气,虔诚祈祷。

    祈祷所有分离,绝不闯入她和他的命运。

    她连忙别过头。

    她不会再哭,会努力成为最勇敢的小娘子:“如今以左为尊呢。你这是会说话吗?”

    (“无能出其右”出自汉书,汉以右为尊。)

    “好吧。”他将她抱起来,转头向寝阁走,“那只有一个人的地方,无法分左右。”

    他心里只有她,只有她,只有她。她在他怀抱里雀跃打滚,任由青丝挠过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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