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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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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言阿姊?”

    小小一道童音,还有一分犹疑。女童背着一小筐生柴,脆生生站在脸前。

    衡阳抬起头。

    “真是静言阿姊呢。”为期歪头,“怎么躲在这里哭……你是来找小阿姊吗?她在里面陪她娘亲说话。”

    公主是这样的,她可以哭,但绝不能被人逮到在哭,即使是一个小孩子:“我才没有。是起了风,把你们这破农庄的碎叶片吹进眼睛了。”

    小女孩子就踮起脚:“那我给你吹吹。”

    “你叫为期是吧。”衡阳没有拒绝,“你出生在这庄子上?”

    “不是呢。我阿耶阿娘从前在皇庄上做活,阿耶生了病,一家人都被驱赶。几经辗转,之后才得郑夫人收容。”

    口齿清晰,用词也比平俗孩童精准。

    衡阳低叹:“她亲自教你认字?”

    “对呀。”为期放下竹篓,“小阿姊一侯(每五日为一侯)来一回,教我们书写和算数。自从夫人说要把庄子交给她,她来好多回了。”

    “你知不知道,会写些字……”也并没有用的。

    为期眨眨眼。

    “她以后想将你带在身边。”衡阳改口,“她今后需要很多人扶持。”

    “扶持?”为期听不打懂,“小阿姊要做什么?”

    衡阳摸摸她的脑袋:“凡女子出嫁,从娘家带着人,才信得过。”

    “出嫁?”为期瞪大眼睛,“小阿姊要成婚了?”

    衡阳挺直腰杆:“她嫁我阿兄。”

    为期连竹篓都忘了,两条短腿撒开就要朝小院跑。被衡阳伸手,毫不客气提溜回来:“做什么去?”

    “我去问小阿姊……”

    “你这小童,跟你说了还不信。”衡阳松手,让她落地,“着急什么?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待你长大,她必定是打算将你带在身边的。”

    为期咬着唇:“静言阿姊的阿兄,他好吗?”

    衡阳想也不想就要说好,可又忽然答不出口。

    她知道不怪谁,但阿兄的确令她失望。她长这么大,对无数人无数次失望,包括自己,却是头一回对他失望。

    他待她真的极好。她长到十三四岁时,同皇后隔阂再难疏解,渐渐生疏,兼之也真正懂事,长成小娘子,心绪多变而脆弱。

    他也不过十六七,正是被严苛教导的年岁,看见她就烦:“又来做什么。”

    “……阿娘给我引荐郎君。”衡阳趴在他的案头,“我才十四岁。”

    “什么引荐。”他被这种乱七八糟的用词逗笑,“不必理会。”

    “我没用错。她原本就把我的婚事视作一桩生意,不是我开不开心。”

    “……十四岁谈什么婚事。”他懒得多说,笔下专心写着回信。

    “你今年十七了。”她说,“是真该好好看小娘子了。”

    “不看。”

    “为何?”

    “麻烦。事多。爱哭。”

    “你不喜欢这种小娘子啊?”衡阳好奇,“那你想要哪种?”

    “不知道。”他看上去一点兴趣也没有,“到时阿耶会选。”

    衡阳托腮:“看来你不喜欢那种可可爱爱的小女娘。”

    “根本不知什么是可爱。”他看她一眼,“你烦不烦?”

    “什么叫‘什么是可爱’?你这人真是半分情趣也无。”公主开始授课,“可爱呢,就是你瞧着她也想笑,见不到,就在心里想她笑的模样。这就是可爱。”

    “说人话。”

    “我有一位表妹很可爱。她今年十三岁,好像有些长胖了,脸就圆圆的。”衡阳拿食指敲脸,“……你在给谁回信?”

    她说的正是云弥,但他完全没有在听了。

    他们不像有缘分的样子。

    她以为他可以成为少有的,不受本能欲望驱使的郎君,原来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原来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喜欢。

    她没有经历过,无法想象其缱绻,更不能幻想那些馥郁,但心底感到空荡。

    听檐是心高气傲的小娘子,一向讨厌别人只喜欢她漂亮。连漂亮都讨厌,夜间难道不是连模样都看不清?

    身体究竟算什么呢。吹灭蜡烛,阖上帘帷,强行靠近时,灵魂是否悄然飘远?

    公主永远不能知道,在兄长无视掉她对那位小娘子“圆圆脸”描述的次日傍晚,又发生何事。

    为期很着急:“是好郎君吗?”

    “……尚可。”衡阳抓一抓发髻,“虽说偶尔也犯错,好歹懂得弥补。反正……绝不是坏人。”

    “犯错?”为期足够敏感,“那就是犯过错了吗?”

    “我说以后!”衡阳跳起来,不愿意让一个小童多想,“哪有人不犯错?只要肯用心弥补,就勉强能够原谅吧。”

    为期摇一摇头。

    “如果伤别人心的人永远可以弥补,那被伤心的人要怎么办呢?”小孩子严肃道,“要让伤人心的人,得到和伤心者一样多的痛苦。”

    衡阳愣一愣,又摸一摸她的脑袋:“是她教你的?”

    为期重新将竹篓背起来:“嗯!”

    衡阳又愣。

    为期想今日怕是问不到云弥,索性归家去,瘦弱身影融化在午后日光里。

    衡阳将人叫住,又蹲下身,同她拉手指:“再过两年,待你到她身旁去,或许要住进一些很大很高的屋舍,里面的人也不好相与。无论如何,都要好好陪她。可以做到吗?”

    “小阿姊真会亲自带我吗?”为期低下头,“我认字很慢……如今会写的还不是很多。”

    “她跟我说了会。”

    寻春已经十九岁,留不了太久了。

    “她会嫌我笨吗?”

    “不会。”衡阳轻声告诉她,“小娘子的聪明,本来就只剩其他小娘子能看见了。她会好好教你,带你长大。”

    “那我可以!”为期点头,“我会好好保护小阿姊。”

    “如果有一天……”衡阳拿掌心贴在她肩头,“如果有一天,我哥哥不那么喜欢她了,你要好好照顾她。明白吗?”

    (唐朝的“哥哥”可以指父亲,也可以称呼兄长。)

    为期不解:“大哥哥不能永远喜欢小阿姊吗?”

    “或许能。”衡阳笑一笑,“但我不能断言。他没有法子证明自己。”

    “可是小阿姊那样漂亮。”为期拿手划出一道圆,“那样温柔,那样聪明。她教我们写字,我喊她小老师,她都脸红呢。”

    “因为……”衡阳停下来。

    “因为在那些很高很大的房子里,所有小娘子都是身处危险之中的小娘子。”

    为期圆圆的眼睛只有茫然。

    “你的小阿姊……”衡阳垂眸,“她现下太喜欢我哥哥了,故而我有些担心她。”

    为期不假思索:“那大哥哥一定还是很好的。小阿姊可不傻。”

    也是。衡阳这才真心实意绽开笑容:“说得对。”

    她至少该攒一句对不住要说。也至少攒下一句,“真的委屈你了”要以示感叹;攒下很多句“你哭过多少次鼻子”要问,但站在云弥面前时,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去岁十月,云弥没有离开过国公府一步,也甚少露面。她实在坐不住,闯进闺阁,高声问着:人呢。

    寻春呆滞坐在一旁:“睡着。”

    “眼下午时刚过,怎么还睡着?”她要去扯帐幔,被寻春制止,“怎么了?”

    “公主……”寻春眼睛一红。

    “怎么啦?”衡阳追问,“被舅父训斥了?被舅母说了?”

    寻春使劲低着头,再摇头。

    帘帷从里面被推开。

    那小娘子惨白着一张脸,轻声道:“无妨的。昨日暮食吃坏东西,有些想吐。”

    她看了寻春一眼。

    衡阳就噢着,拍脑门乱安慰:“天气冷了,你还是小心些。”

    她就盯着绣履鞋尖:“嗯……时节越来越冷,脾胃虚,是容易反胃作呕。”

    衡阳慢慢呼出一口气。

    可眼前,人又是这样高兴,羞涩望着她:“阿娘同意了……我万万没想到会这样轻易。”

    “我可以去求你阿兄,让他偷偷来见我阿娘一面吗?”她抱住自己的胳膊,“算了,我知道这很逾矩……”

    衡阳打断:“听檐。”

    “嗯?”

    “……阿兄此次离京要好久。”衡阳移开视线,“你有委屈,就来找我。”

    她不能说。

    云弥根本不愿意她知道,是这样难堪的开端。

    她的阿姊什么都知道,也同样若无其事。

    “……不会了吧?”她抿着唇笑,“他说会多带一位驿使,与我通信。”

    “书信多慢。”衡阳揽过她,“车马有人好使吗?你写信给他,还不如让人请我。”

    “如今谁还会让我受委屈呀。”她踢开一枚小石子,“我不怕。”

    衡阳侧脸去瞧她:“你是真的很高兴吧?”

    “高兴。”

    她高兴,她的脸颊依然有些圆圆,此刻不再十三岁,但为着曾经听闻她“圆圆”的那个人泛红:“我高兴的。”

    衡阳攥紧手。

    “我好早就希望是你做我阿嫂。”她笑一声,“不想竟然成真了,我们是有缘。”

    “嗯……是呀。”

    “但当时你不愿承认,回绝我时,我也从来不曾想过要逼迫你。”衡阳松开手,垂首走在她身后,“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弥回头看向她。

    衡阳抬起脸:“因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男子沉溺在爱情里,还可以脱身。)

    恰停在一处土坡之上。她站得高,回首时背着日光,眉眼也被模糊。

    衡阳看不清神情,便选择不说出下一句,只开玩笑道:“你要用功,让他也不可说(脱)也。”

    云弥静站在她三步之内,忽有些傲气地笑了一笑。

    “你以为我是怎么得到今日的?”她甚至叉腰,“你以为你阿兄是佛陀再世,忽然慈悲大发,愿意给一个女子一切?”

    而后自己纠正自己:“佛陀也从不慈悲的,只要人自行觉悟。你知道觉悟是什么?我一直都相信,觉悟就是人心。”

    那人心易变,转瞬即逝,就没有觉悟了,怪不得俗世人无法修成佛道。

    衡阳仍然没有说,只将手背过去,颔首致意:“说的是,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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