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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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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白一截手腕伸出,小娘子的耳垂便悄然红了。

    云弥自信不会有事,他再如何动情,从不拿这事玩笑。但她也明白,恐怕不能万全。

    好在韦先生听过半晌,只是笑回:“无妨。近日小娘子开怀,脉声静平。”

    她偷偷松一口气。

    昨日,他同她说了许多实话。此次离京,少说三月,长则半年,他实在是不放心她。

    她原本嘴硬,说自己已在长安城待了十七年,没有什么好担心。他就凑近了,小声问:“万一我启程月余,得知这里有了孩儿,怎么办?”

    宽大掌心停在小腹上。

    她立刻躲开他的手:“你说不会的。”

    “应当不会。”他自己也不很确定,“我想是吧。最后之前离去,勉强还算得体,不至闯祸。”

    ……什么用词。

    ……什么比喻。

    她使劲推他:“别说话了!”

    “那这事还能如何。”他戳一戳她的肩窝,“你有主意?”

    “主意就是不要再做坏事了。”她戳回去,“否则都不是万分安全。”

    “那可行不通。”他一口回绝,“道路不通,你也行不通。”

    她愣一愣,反应过来何谓“道路不通”。抓起软枕,朝他身上砸:“浪荡!”

    李承弈任她砸,待她出够气了,认真道:“不会有事。但真有意外,也不必慌张。来信报给我,我立刻回京。”

    “只有这件事可以收获这样的待遇吗?”

    她的念头稀奇古怪。他想一想,还是选择诚恳:“轻易是不能。”

    “我才十七岁……甚至不及整岁。”她直起身,“就要记挂这件事,陷入忧虑。你真不是好人。”

    她夸张了。头两个月是很担心,月信迟一天都要诚惶诚恐。但他次次小心及时,她渐渐就不那么焦虑。

    “……就要十七岁整了。”

    十日后是这小娘子生辰。他早想好如何带她庆贺,从去岁计划到这一刻,她可等着哭鼻子吧。

    “那你生辰可回不来了。”她捧着脸,“盛夏生人,脾性果然都很烈。”

    “你记得给我写信。”

    “不写!”

    她的脑袋随即被夹到肩下:“那我回来,你可完了。”

    ……

    韦诜晃一晃手:“小娘子?”

    “噢。”云弥回神,“怎么了?”

    “今后,夫人的进补用药可以轻些了。”韦诜看破也说破,“还未正式恭喜小娘子。”

    她脸又一红:“没有什么好恭喜。”

    攥一攥襦裙边缘:“我以为阿娘会反对,不想她不曾多说。”

    她以为会很困难,支支吾吾许久,几番铺垫又反复暗示,最终才谨慎问出:我要做太子妃,可以吗?

    也以为阿娘会动怒,不想却是长久愣怔,而后揉一揉她的脑袋:“阿弥觉得自己可以,就可以。”

    她更松一口气,尽管心存疑虑。

    “夫人心胸开阔。”韦诜委婉道,“不像是因己身境遇,而阻碍子女选择之人。”

    “可是……”云弥有些迟疑,“阿娘一句也没有多问,她从未见过郎君的。”

    “小娘子不放心,就请殿下过来一趟。”韦诜提议,“不必多想。他那样的人,才不在乎旁人出身。不要惊动府上众人就好。”

    她摇头:“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是以为,阿娘会不愿意我嫁在皇家。”

    “小娘子有这样好的出身,嫁在何处都是类似处境。”韦诜语气淡淡,“世族女眷,姻亲莫不如是,没有自己做主的道理。”

    他的神情忽然冷淡,云弥语气小心翼翼:“先生终身未娶。”

    “小娘子早就想问了吧。”韦诜调侃,“是呢,我正是一生心系你那素未谋面的大家(婆婆),你夫君的母亲。险些被圣人记恨,好在你夫君幼时还有点良心,努力保住我一条贱命,让我顺利滚出长安。”

    “我听过先皇后事迹。”云弥有些歉然,“虽然感念先生深情,但实则又觉得情理之中。太出众的一位女郎了。”

    “于女子而言,出众有时是祸事。”

    韦诜看她一眼:“小娘子和小娘子的生母,似乎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阿娘是。”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但她希望我不是。”

    “你不会啦。”韦诜低头整理提盒,“他的品行,可比他父亲强上不止十倍。也就脾气差些。”

    她低声说:“脾气也不差。”

    韦先生不给面子:“那你说什么说?”

    云弥笑起来。

    “他小时候脾气很差。”韦诜愿意多说一些,“我从前也很讨厌他。他母亲身体原本就虚弱,生下他后,我就看出寿数是不能长久了。他不知道,到处上香祈福,磕头求他阿耶大赦、建寺,有何用呢?他母亲自己都说了,生死有命,多活十一年,心满意足。”

    眼前小娘子目光流露恐惧:“生育当真是过鬼门关吗?”

    “不然?”韦诜抬一抬眼睛,“他是不知道他母亲做小娘子时何等明媚,只见过她憔悴沧桑模样,所以记恨他父亲因色衰而爱驰。确实不像话,还不是因为要替皇家生儿子。”

    眼前小娘子更加不安。

    他这才意识到说得过了,缓一缓口吻:“不过,他母亲在闺阁时就体弱多病,之后又因战乱百般消耗。如今太平了,小娘子身子骨也好,日后有孕,再让殿下来信。某必定尽全力照拂。”

    云弥极小声问:“皇后殿下少年时,同圣人感情好吗?”

    “好啊。很好。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少年时又共同经历安史之变,支撑彼此。不然怎么会坚持等她生下长子?”韦诜耸肩,“你以为,圣人又为何愿意放我一马。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旁人。如果要清算曾经倾心过她的男子,那他可杀不完。她就是选中他了嘛。”

    “……这样也变心了吗?”

    “那不然?他后来是帝王了……”

    韦诜话语断住,瞅一瞅她。

    她像是无措。

    “还是不一样的。”他清清嗓子,“也分人。”

    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望向这小娘子的心情变为不忍。

    愿意相信,就让她再相信些年月吧。这世间的小娘子,或早或晚,总会为某位郎君付出代价。

    他当初也劝告过逐月,毫无用处。

    那郎君还是小郎君的时候,就靠在树上问他:“因为阿娘不漂亮了,对吗?”

    韦诜催他去读书,他又问:“因为阿娘总是说他哪里做错,对吧?”

    连重病都不来看望。

    “那他为什么要娶她呢?”那一年,他连字都还没有,“百般求娶,使劲浑身解数才讨她欢心,就是要为了这样对她吗?”

    “殿下今后别这样就好。”韦诜仰头看着他,“如果喜欢一位小娘子,娶回来了,就一辈子待她好。”

    他十岁,其实还不清楚喜欢究竟是什么,只专心绑着一支弹弓,随口回:“我会的。”

    “他会对你好的。”

    韦诜看着云弥的眼睛,重复:“小娘子不必担心。他会一直对你好的。”

    这小娘子的眼睛其实很干净。他早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问题,但他宁愿相信绝非险恶用心,因为她的眼睛是真的干净。

    至于那郎君,反正是问不出一个多余的字。

    他像是紧紧捂着她一样藏在心里。哪怕明知道刻意靠近,多半另有所图。

    “那郎君同圣人,父子情分如何?”云弥又问,“平日里亲厚吗?”

    “古往今来,君和储君之间就不可能全无芥蒂。”韦诜摇摇头,“不过也没有尖锐龃龉,互相勉强还算信任。这样也好,婚后你不必周旋经营太过。”

    没好气提醒:“与其担心圣人,你还不如担心你那位好姑母。他是真的很讨厌她。起初我都以为,他不大喜欢你的,没想到他分这么清。”

    “我正想问为何。”云弥握紧手,“我姑母并不是坏人……”

    门外似乎响了一响。

    她循声望去,只有一阵风。

    “但她太嫉妒他母亲了。”韦诜撇嘴,“我说,我有时也真不懂女子在想什么。我偷摸跟你说吧,他母亲过世不到十个月,圣人就有新的儿子出生,这是连热孝都不曾尽守——为夫者是可以不为妻子守孝,但寻常人家都知道,要给发妻几分情面。圣人自己都觉脸上无光,当今皇后殿下却真心认为,他是因一生怀念发妻,所以无视续弦。小娘子可别说出去,我还要脑袋的。”

    云弥默然片刻,轻叹一声:“其实只是因为,姑母也不再年轻了。”

    “比起承认这一点,她宁愿去仇恨另一个女子。”韦诜还是撇嘴,“至于是已经衰老过世的,还是年轻貌美的后来居上者,倒不那么重要了。”

    云弥转头,无声看向屋外。日头正好,在树荫下错落斑驳成影,风声窸窣之时,枝叶弧线细长。

    她是只有十七岁,可她总会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的。

    人世无情,真有人能永远坦然自若就好了。

    “待殿下回京,我再同阿娘商讨返乡一事。”她收回目光,“先生以为如何?”

    “听着是个办法。”韦诜慢悠悠道,“夫人被困在府邸宅院太久。拿一纸休书回到故乡,心病或许能够释然。”

    “就怕小娘子也不想回了。”他像是无意间一说,“不过他不同意,你就没法子。一旦他不痛快,答应你的事都可以反悔。”

    他好人做到底,最后警醒这一次。

    但这小娘子沉默再沉默,也只是起身,重新向她阿娘的屋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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