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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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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壶芜花酒、一份巨胜奴、一份贵妃红。葱白指尖优雅伸出,而后粗鲁将糕饼碎屑弹一弹,一条腿随之翘起来,大咧咧踩在胡床边缘。

    “……你到底能不能办妥。”云栖移开眼睛,“我有些不敢信你。”

    “不信我,你找我做什么?”衡阳斜她一眼,“你去找虞望夏,就能替你妹妹解决这事了?这小书呆跟随外祖修书,怕是还不知道这桩婚事呢。”

    云栖忍不住:“你嫉妒望夏,是也不是?”

    三句提一次。

    “我嫉妒她?”衡阳指一指自己,“我堂堂一个公主,待年底过完生辰,明年开春就要正式得食邑,宁庆二州的税收都归我,花不完的银钱,吃不完的糕饼。我做什么嫉妒她?就因为你妹妹或许更想听取她的意见吗?简直荒谬。我是这种人吗?”

    “……真着急。”

    “我告诉你,这事只有我能办。”衡阳过于粗鲁,开始弹指甲,“我去见了表姊,同她说了,杜家小娘子要想过得好,万万不可滩这趟浑水。”

    云栖反问:“你的话是敕令?”

    “什么意思?”

    “……她有什么非听不可的道理吗?”

    “没有。”衡阳歪头,“可是我说了,阿兄喜欢打他不喜欢的人。”

    云栖大惊:“你……”

    “我还说,他能一拳把人抡到山东去。这哪家小娘子敢嫁?”

    “公主。”云栖痛苦,“我就知道,找上你,多半会搞砸的。”

    衡阳“哎呀”一声:“你不懂。这事旁人说也没用,阿兄不同意就不同意了。”

    “殿下有什么非拒绝不可的理由吗?”

    “他答应檐檐了啊。”衡阳低下头,“这人不怎么样,但愿意答应的事,从没有反悔过。”

    “……我以为全天下,只有我妹妹会信。”云栖拿拇指指尖,去摁食指的,“你是真的信吗?”

    “不信又如何。”衡阳将一枚巨胜奴拍碎,“你自己也说了,根本没有法子能保证他绝不变心,何必庸人自扰。如今再叫檐檐后悔,强行要她从欢喜里抽身而退,你这不是为难她吗?你没看见她多开心?”

    “……就是因为她真的很开心,一旦失望,会更伤心。”

    “她不是你的女儿。”

    衡阳直勾勾看着她:“你对这件事,未免太关切了。我听闻六尚的女官过府,她本人都不大露面,尽是你在周全。你好怕她不能嫁。”

    云栖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犹豫着没有说话。

    “是因为如若她身份高贵,你在夫家会更安心妥当吗?”衡阳没有看她,“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妹妹,会让你更有底气吗?”

    她打听过,程毋意父母双亡,还是老国公求来的恩典,允准他隔代袭爵。过于年轻,空有爵位官衔却平庸,在一步一高官的庞大家族里难免独木难支。

    云栖猛地起身。

    “李静言!”

    “别动气。”衡阳仰头无赖一笑,“我随口问问。”

    云栖握拳:“你要知道她是为什么,你会比我更在意。”

    衡阳安静瞅着她。

    “我不同你说了。你不是真心帮她。”

    云栖转头要走。

    “你如何肯定你的真心,不会适得其反啊。”

    衡阳放下腿,依旧漫不经心的口吻:“你替她拦下来一个小娘子,今后还有无数个。阿兄拦一个,也未必就能永远拦住。但连这个都拦不住,她的的确确不如早跑了好。你只是自己就不信服,你希望她得到你认为重要的。”

    “你又没问她。”

    公主伸个懒腰:“你同她是亲姐妹,我不过是表姐妹,倒比你更懂得她呢。”

    公主原本是很得意的。

    但云栖一丝被说破的窘迫也无,平静问回:“你当人人都是公主吗?”

    衡阳的懒腰中断。

    “你有宠爱你的父兄,你有食邑和税收,你从小就敢动手打亲王世子,想来日后揍驸马也不在话下。她没有。即便如此,即便明明是受尽委屈才好不容易得到她原本就应该得到的,她还是认为她已经得到太多了。”

    “我妹妹十二岁时,就知道凛冬要出城布粥。遇到有人饿着肚子恳求,会把零用全部分出去。其实我们每月也拿不到多少银钱,父亲不在意女儿,也不让母亲娇生惯养。”

    云栖声音很低:“我告诉你,她就是应该做皇后。比你母亲那样只会利用无辜小娘子的人,强一千倍一万倍。”

    她是冲动说出口的,回过神来,实在也怕衡阳动怒。咬一咬牙,立刻向外走,逃了再说。

    衡阳坐在原地发呆。

    半晌,忽然起身取缰绳,大步出门,一边高声叫人去牵马。

    “公主,皇城里不能打马的。”嬷嬷不放心追上来,“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公主谨言慎行……”

    “起开!”

    衡阳上马比寻常男子都要利落,修长身形从空中划过落下,将马喝得风驰电掣。

    皇城里不能打马是老规矩,但见是这位公主,宫人都只当没看见。连尚仪局的女官路过,叹一口气,摇头罢了。

    丽正殿也只有她敢闯。攥着缰绳进殿时,皇后位于上首,高位嫔妃分坐两侧,正在听训:“……衡阳?”

    看清她模样,又要皱眉:“谁准你又骑马?”

    衡阳不说话。

    淑妃见势不对,笑着打圆场:“公主急匆匆过来,想来是有要紧事。不如我们先散了,让公主先说。”

    衡阳弯腰行礼。

    皇后始终皱着眉,她看向女儿的目光里,从来只有不满:“究竟什么事。”

    “表妹的婚事,是母亲一手促成吗?”衡阳盯着她,“他们当真是醉酒,无心之过吗?”

    皇后一怔。

    “母亲,我以为只有我无法自抑地烦你,只有我大不孝。”

    衡阳停一停:“不想连表姐妹都受你连累。”

    “李宣潼!”皇后猛地提高音量,“与其在我这里质问,你去问问你的好表妹,该不该谢我。如若不是我帮她,她能有今日造化?一个乐伎生的孩子……”

    “不许你这么说她!”衡阳声音更大,“母亲,你只告诉我,是你逼她的,是不是?”

    “你为一个外人,这样对你的母亲说话?”皇后仿佛不可置信,“衡阳!你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

    “外人?”衡阳双手紧攥,“母亲,有些事我总是告诫自己无视,不去想就不在意。但今日你要同我分里外,我就问一句,从小每每你问阿嬷,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儿子的时候,每每恳求上苍赐你一子的时候,是她陪着我,同我说,我就是最珍贵的。你告诉我,什么是里外?”

    她十岁时就懂事了。

    那时皇后几乎已经失宠,除了例行日子不得不,皇帝很少来看她。她总是偷偷请来巫师占卜,永恒只问一个问题,何时得子。

    衡阳躲在帐幔里。

    阿嬷开导:“……小公主可爱伶俐,圣人喜欢极了,几位兄长也多加宠爱。横竖即便是皇子,也争不过太子殿下。殿下实在不必这样担忧。”

    “女儿有什么用啊。”母亲像是绝望,“儿女双全,女儿才叫锦上添花。没有皇子,公主不过聊以慰藉。”

    母亲有时待她很好,有时又忽然推开,用遗憾目光审视。

    衡阳溜出宫去,挂着鼻涕,被李承弈逮住:“跑什么。”

    “阿兄今后叫我阿弟,可以吗?”衡阳吸鼻子,“我长大了,或许就可以变成男儿。”

    他古怪看她一眼,要去请医师。

    他也只有十四岁,但长得很高了,蹲下身来:“你怎么了?”

    “我想做你的阿弟。”衡阳捉他的袖口,“医师用药,能把人变成皇子吗?”

    “……能治癔症。”

    她失望极了。

    他想一想:“不必理会蠢人。”

    “那我是一个好妹妹吗?”她恳求看着她,“我讨人喜欢吗?”

    “李宣潼。”他站直了,无甚表情,“你不需要讨人喜欢。”

    “……你不需要讨人喜欢呀。”云弥九岁,趴在她旁边练字,“你可是公主。我们去青龙寺附近听说书,每个小娘子都想做公主呢。”

    “你就是最珍贵的小公主!”她用力点一下头,将笔放好,“我昨日陪母亲去长信王家参加婚宴,你四兄也在,咦……‘赤亭道口行人绝’的上一句,他都背不出来。”

    衡阳哇地一声哭了:“我也背不出来……”

    “……但是你还是最可爱的小公主。”云弥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你骑马很厉害,还将要学射箭,多了不起。”

    衡阳重复:“但请母亲赐教,何为里外。”

    “荒谬!”皇后仍旧皱着眉,“天下女子,谁不想要一个儿子傍身?有这种念想,如何就对不起你了?我何曾苛待过你?”

    衡阳长出一口气。

    “你只告诉我,是或不是。”她别开目光,“是你让檐檐去陪他的吗?”

    “是又如何?”皇后一拍桌案,“魏家满门,少说有十几个女孩。我肯让她去,是高看她一眼,你看看如今,她不是做得很好?”

    衡阳一个字一个字挤:“你让她在一点都不认识阿兄的时候,去陪他做那种事吗?”

    她轻声道:“我以为母亲只是不在意我,不想连品行也不够看。”

    “你这孩子……”皇后气得直叫人拿竹板,“闭嘴!她母亲不就是这样才哄得你舅父非要纳进门,她不是很像她母亲?这才多久,你阿兄是非娶不可,你还当她无辜?人家是胚子里带的好本事,勾得男子爱不释手……”

    花瓶碎了一地。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衡阳微微松开手指,留碎片抵在掌心里,语气平静,“我说了我不许。”

    “还差我这一句?你出去问问,但凡旁人知道始末,都会如何看待她。”皇后讽道,“你猜猜你的好阿兄为何这样着急?无非也就是怕来日被察觉,堵不住别人的嘴。他马上要离京,你说说,倘若一不小心有了孩子,他又不在,这小娘子在别人眼里像什么样子?他倒是真心喜欢她,还要你多管什么闲事?我这样成全她,你懂什么是非对错?人家领你情吗?”

    衡阳后退一步,摇一摇头。

    皇后在身后喝:“李宣潼!”

    她像是歇斯底里,不知为伤害谁:“我是成全她!指不定你表妹是个好福气的,不日就为你阿兄生下长子……”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衡阳止步,悚然回头,隔着一座宫殿的距离,像看见陌生人一样看见母亲。

    她确信母亲绝不是无可救药的坏人。幼时乳母家中小儿高烧,是母亲指派御医前去医治,用药花费也顺手给了。

    乳母感激涕零,母亲只是摆摆手:小事。

    不是坏人,和敬畏崇拜男人入骨,原来可以在一个女子身上同时存在。

    衡阳感到额外绝望。

    懦弱的好人比坏人更令人绝望。

    她忘记骑马,一路狂奔到东宫门票,但兄长果然又不在,说是在兵部议事。她回去找了马,看见母亲身边的阿嬷倚在殿外,含泪望着她。

    衡阳头也不回离开。

    云弥也不在府里。

    行霜告诉她:“小娘子今日梳妆,去见辛夫人了。”

    没有衡阳不敢闯的地方。别院上的人原本要拦,善意阿嬷也出言制止,被她无视,只好妥协。

    她径自走向那位夫人的小院,推门而入,示意院落中的阿嬷安静。

    而后再走近,临到窗下。

    这样简陋的屋舍,听得就清楚太多:“……娘亲,你同意我嫁给他吗?”

    “他很有地位,也比阿耶更有权势。旁的不说,送阿娘出长安是很容易的。但阿弥或许想回来,娘亲会原谅我吗?”

    她听不清那位夫人回了什么。

    “……是受过一些委屈。”

    而后轻声:“但是如今都好了。我还是很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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