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始
夜色更深。
小娘子坐在树围边缘,低头看向自己一起一落的足尖。
走过来时每一步都感到辛苦,如今再回头看,心情是——
只想踢开绣履边的小石子!
像告一段落。
她又想起好久之前的一日,大雨天也要她来。她生气极了,但落地即入他的伞下,之后肩下。
她抬起脸时,会对上他的眼睛。
她抬起脸。
这一刻也对上他的眼睛。
高高瘦瘦的少年郎君,像之前无数回接住她那样,安静倚在槛边门框,温和望着她。
他实在不是温柔的人。她可以向任何人发誓作保这一点,绝不污蔑。容貌是硬朗的,声音是硬朗的,说话做事是硬朗的,把她拎起来的手背,更是硬朗的。
她保证,他根本不是那样好。
脾气也不如何好。耐心有一点但不多,她知道他同人吵架,负气时同样说走就走——如果是同她吵,会再不情不愿绕回来。
性格更是难说。好像谁都看得起,也好像谁都看不起。
她指向天,语调掷地:“李虽迩,我告诉你。头一回来这里,我是想将你千刀万剐的。”
“……但后来就想留你一命了。”她收回手,“不过如今很不一样,或许……或许我是要迁居了吧。”
她又低下头。
他笑起来。
松开手要向下走,被她制止:“你不许动。”
“有些话,我今夜再不说,就太懦弱了。”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一接触男子,就是那样的事。和你。”
“我原本想了一箩筐的话来骂你,但我也不能理直气壮。我知道你是无辜。但方才我就想,连被衡阳撞破我都如此局促,更不用说从前。我自己的处境可怜,但我装作不知。”
“所以,”云弥深呼吸,“你要补偿我。”
“你从前答应我一个愿望。我原本是要拿来兑现给母亲,我从前答应她,会带她离开长安,回到她的故乡去。近日我改主意了,不过还没有问她可不可以。因为如果这件事你不答应我,你的名字根本不配被她知道;如果你答应我,我明日就去见她。”
“我答应你。”
四个字落下太快,静停在院落里。
她不得不抬头:“我还没说……”
“你不许我有别人。”他笑一笑,“是吗?”
她果然抿住唇。
“你……”他像是在思考,而后重新望向她,“你这小娘子,性格是拧,但也没有过近日这般优柔。我猜到你是有顾虑。”
她的目光躲闪:“……你不觉得我是痴心妄想?”
“遇上我,不是。”
真会说话啊。她怎么就一直疏忽他的高明,自信绝不会在这段关系失去分寸:“……花言巧语是练出来了。”
依旧不假思索:“那也是靠你练的。”
多会说话。她轻轻叹一口气:“好。还想说什么?”
他想半天,又说不出来什么好话了。
她简直要翻白眼。
什么人啊?这到底什么人。
最后他一步跳下来,一把牵住她的手:“跟我来。”
她躲开,绕到他身后,瞅准时机跳上脊背,向前环住脖颈:“不管去哪里,你背我。”
她是不是长高了?没有多使劲就能跳上他的肩头,这很了不起。
“……背。”被这样扑,他都不曾晃动,自然而然托住她的小腿,“出发了?”
云弥抬起一只手,摊开的掌心向着夜空:“走吧!”
他在笑,胸膛震动。她能感觉到。
多么宽阔的肩背。向下望时,地面也变得遥远。
这世间有很多狭窄瘦弱的郎君,有更多不能轻易背起小女娘的郎君,有几乎所有早认为她反复无常、异想天开的郎君。
他全都避开了,她便得以全都避开。
所以她喜欢这样同他待在星空下。
别人都不行。
原来只是背到书房!她白他一眼。
他跪坐着打开最下一阶木屉,招呼她凑近:“过来。”
“这是我阿娘的遗物。有些阿耶收着,有些在我这里。”
入目是一枚木梳。
“我一直很努力记住她,但近些年,还是日渐模糊了。”
她乖乖靠着他的手臂。
“阿娘是很好的人,一生都挑不出任何错处。在闺阁时名动洛阳,同阿耶成婚后,也被认为是最像王妃的王妃,最应该成为皇后的皇后。”
“但她总是郁郁寡欢。”
她偏过脸。
“阿娘子息艰难,几番小产后更是元气大伤。那时我恳求阿耶大赦祈福,被她叫去训斥。她说她一生于社稷无功,实在不必兴师动众。她缠绵病榻多年,走得却很突然,时六月二十一,那时我跟着先生,在洛阳听大儒讲课。等消息传到,早就赶不及了。”
云弥猛地坐到他跟前,抬手捧他的脸。
“她一直在等我。”他从外贴住她的手,“你知道小辛为什么能伺候你?她原先在立政殿服侍,母亲很喜欢她。她告诉我,皇后一直吊着那口气,想要等到我回来。”
“但没有等到。她闭眼前让人同我说,我是她全部的心血,不要辜负。”
他竟然就能一滴眼泪都不掉。
她整个心脏都像揪紧着,他竟然就真的平静至此。
“但我只觉得讽刺。”他抚摸她的鬓角,“其实满口仁义道德,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知道,为了听这些,我甚至没能见我母亲最后一面。
我丝毫不信,世间是这样运作。如今人人仰慕追忆开元时,但我从小就想,如果一切真是坚不可摧,怎么会转眼之间倾覆。我听得很烦,我听到朝阙赞歌会烦,听到旁人第一次见面就说愿为我肝脑涂地会烦,甚至看到所谓有志之士,分明一生从未缺过吃穿,却只为此时不再万国来朝而悲苦诗作,我也烦。”
“阿弥……我的阿弥。”他轻声问她,“你知道我怎样看待‘天下’?”
“吃饱饭的百姓越来越多,就很好了。冬日不再有饿死的人,足够万古流芳。”
她突然笑起来。
她低低笑着。
“……怎么还会喜欢上一个人呢?我连这莫大的江山都不喜欢。任他王侯将相,我一个也不敬仰,更不推崇任何宏图大业。谁跟我说他要以死明志,我只会告诉他,那你即刻就去死吧;谁告诉我他隐忍一生只为达成夙愿,我只会笑他,夙愿倘若有用,至今就该还是始皇帝的大秦。百姓吃不饱饭和能够吃饱,就是所有更迭的症结,不需要他们做伟大模样给谁看,也绝无可能真有千秋万代!
我就不明白了……我还不够聪明吗?为什么如今沦落到听他咳嗽两声,我就担心是着凉了,要去买梨、买藕、买芦根?我炖的明明极难喝,送了也是被笑话。烦死了!”
云弥垂着脸,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来。
“母亲说不能迷信任何人告诉我的盛世,更不能轻易听信忠心。她说世事皆有因有果,要无边的疆域,就要承担过于宏大的臃肿;要强盛的军队,就要接受一朝反叛侵袭。没有对错,但选对就是对,选错了就错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颈项。
“我有时真的很希望母亲还在。我需要她,需要她告诉我对错。”他的声音变低,“但那时得知她过世,我心中竟然也替她感到解脱。她熬得太苦了。阿耶不是她要的夫君,更不是她要的君王。他们曾经相爱,但泾原兵变时,阿耶仓皇逃往奉天。途中阿娘病重难以起身,他就先走了。”
“……他先走了。”
他终于停下来。
“她是为了帮他生下我,才会一直重病。”
他又停下来。
她抬手咬着指节。
“十七年前我四岁。阿耶坚持要带走我,我从车窗翻出去,跑回去找母亲。我们都知道,一旦叛军追上来,就活不成了。”
“那时母亲反而想开了。她跟我说,阿耶还有很多妻子,有其他儿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儿子,所以他没有回来找我们。但她只有我。”
“京师平定后的头两年,我一直不大同阿耶说话。母亲还是皇后,他立了我当太子,他告诉我,他只会选我。”
“但我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因为我明白权力用得好就会很好,我只会更加觉得没意思。我有太多先祖死在这种厮杀里,但母亲一直告诉我,权力是要拿来改良天下人的生计。除此之外,要学会自己把它关起来。但几乎没有人能做到。”
“你不信我,我一点也不觉奇怪。人性本恶,远比想象的还要险恶百倍。何况女子毫无还手之力。”
他望着他的阿弥。和母亲还不同,她一点也不高大,生得瘦弱,稍稍哭起来,眼睛肿得像核桃包。
母亲从来不哭。母亲从不在他面前落泪。
“从那时我就发誓,待我以后有了妻子,我绝不会丢下她,更不会让她连做梦都在惊悸。”
“但我没有想到,第一步就错了。”
他带着她的手,停在心口:“起初,你每次做梦都在哭。”
她眼下也在哭。
“我不想选别人。弥补你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他又望着他的阿弥,“我愿意忤逆我的本能,违背我的天性,永远爱护你。只爱护你。”
“我答应你。”
“很抱歉,近日总是旁观你徘徊不安。”他将她扶到眼前,“我只是想要你自己,明明白白告诉我,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迷宫。还好等到了。”
也不算完全等到。她还是迟疑的,他自己先问了“你不许我有旁人,是吗”。
“为什么。”她没有看他,“你只有过我……你根本不知道别人好在哪里。”
他垂下眼。
最终只是说:“不需要知道了。”
“我不会让我的妻子,再经历一遍我母亲的人生。”
他最后问:“还想要什么吗?”
她回望他。
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会因有情绪而微抿的唇瓣,连触感都是熟悉的。
身体都已经这样熟悉。
却又忽然像从模糊走向清晰。
是李虽迩。是他这个人本身,终于走到跟前来。
“我想要……放我母亲走。”她攥住他的袖口,语气恳切,“在成婚之前,让我带她回去故乡……你放心,待我安置好她,让她自己做选择,我一定回来嫁给你。”
李承弈拧眉。
朔州太远了。
“我一定回来!”她另一只手也攥住他,脱口道,“我喜欢你,想要一直同你在一起,我还会去把簪子换回来,我要做你的妻子……”
“只有这一个心愿了。”声量低下去,“路途艰险,我求你再给我一队人马,让我三兄亲自护送,带我母亲离开长安就好……她也熬得很辛苦,她太苦了……”
可她的母亲还活着。她贪心地想要母亲把失去的二十年,努力快活回来。
“我喜欢你。”她搂抱他,轻轻吹一口气,“我也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只剩这一个心愿。答应我,好不好?”
“我会嫁给你的……”她开始撒娇,“我一定会回来嫁给你的。我再不能同意旁人靠近你了。”
“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
她一直晃他,晃得他不得不叫停:“可以。”
“但如果你到时不肯回,我让人去绑,别又说什么非君子所为。”
“不会的!”她并指发誓,“朔州那样的苦寒之地,我不要吃苦。我如今被养刁了,抱着你方能安寝。”
他没好气:“你最好是。”
“……还有一件事。”
李承弈干脆侧过身不理她。
“如若我母亲决心回到朔州安居,我恳求你,每年让我回去看她。”她倒过来,横在膝上,“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也要让母亲知晓,带给她看……”
他本来是不想理她的,但她眼睛亮着,又说着“我们有了孩子”,他没办法不期待。
“……好。”
她张开手高呼一声,深扑到他怀里:“爱护我,爱护我,爱护我……”
而后声线拐了个弯:“……也疼爱我,好不好呀?”
直接被扛了个倒栽。
她在路上闹着要换背的,他不理她,只快步往寝阁走。她就抓着袍服后颈,用力晃他。
最后把自己晃下来,重新跳到背上:“出发!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