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二)
清夏将近。
夜间起了风,槐花香气似乎浓郁稍许,遮住枝梢间那枚小小平安结,再寻不到针脚。
香气怎么会遮挡视线?她拿手背挡一下眼睛,唇角偷偷笑出一道弧度。
香气弥漫了心。
她觉得不好。
不骗他,她总觉得不够安全;不骗他,她就不能再自欺欺人。
“……我不骗你,”她仰头望着月亮,“迟早就会把自己骗进去。”
新的一岁,月亮依旧是清透圆满模样,月下是多么适合拥抱。她几乎想要叹息。
“我不是陷阱。”他低声回,“长安城里有许多陷阱,但我不是。”
她立时就笑起来。
“……那我是。”她偏头,“你从前被骗过吗?”
“不及你防不胜防。”
她捂住脸,想不笑出声也难。这人真是很古怪,叫他说一句喜欢很难,一句平直诚恳的“我喜欢你”更难,而爱遥不可及。
但他总是有办法告诉她。
“你不生气了吗?”她低头戳他的手背,“我以为你介怀我……抄近道?”
靠身体真是最直接的舞弊手段。过分原始的亲密无间反复席卷,在顶点退潮后,留在心脏里的身影只会越来越清晰,直到这个人最终落定。
“有些道路,每日走都还是着急。抄就抄吧。”
浪荡子。她静默三秒,狠狠咬在他的虎口。
他吃痛,无辜看回来。
“不要理你了。”她转身就走,“没有正形。”
被拖回去抱着。
“小娘子好傲气。”他笑着同她说,“我不知你在担忧什么。即使没有这些事,我们之间也只差认识。”
他认识她就会完蛋,他认识她就完蛋了。他有自知之明。
“……你说得好听。”她抬手锤他,“我爱吃什么?”
“赤明香,春瑰糕,樗根馄饨。”
“不爱吃什么?”
“太多。寻常人爱吃的你都不爱吃,难伺候。”
“我最喜欢谁的诗?”
“李长吉。”
(李贺。)
“我最喜欢的颜色?”
“烟紫。但不敢穿。胆小鬼。”
她望着他。
“是呀。”她说,“我是胆小鬼。”
“我总是在踌躇,之后后悔。”她挂住他的颈项,“你会没有耐心的。”
“你只是害怕犯错。”
他的眼睛对上她的,难得严肃:“我不怕。”
她回握他的手。
“新年好呀。”她轻声,“去岁虽然不大开心,但认识你,我如今觉得也还好。”
第五个月,她趴在他背上找诗集。
“这是禁诗啊……”她指着被翻到卷边的书页,“你居然藏在书房里。你不怕圣人知道,斥责你吗?”
“人的声音是不能断绝的。”他看上去很不屑,“如果是我,我就会告诫自己,要一直允许旁人骂我。”
她眨眨眼:“骂堪比桀纣也可以吗?”
(桀纣:夏桀商纣,暴君。)
“可以……吧。”太年轻,是以迟疑,“不让骂,才是真靠近桀纣。对吧?”
“对!”她使劲点头,“你要一直这么想。一直一直这么想。”
她从肩膀上滑下去,钻进他的怀里:“我喜欢你这样认为。”
没有后面四个字就好了。
不过,也不错了。他垂着脸笑,抬手胡乱拨她的刘海。
“新剪的,最近时兴的式样。”她凑近,“郎君觉得好看吗?”
“像狗啃的,猫咬的,兔子叼的,鸟啄的。”
“……你走远点。”
“女为悦己者容真是一句没用的话。”她分明叫他走远,自己又凑上来眨眼睛,“是‘女为己悦者容,亦为知己者死’。”
(女子为自己喜欢的人梳妆,也要为懂得自己的人死去。)
他可问不出口“那我占哪一者”,将她脑门轻轻一拍,双手去包脸颊:“小胖脸。”
昨日同人出城打猎。齐瑜小声问他同这小娘子进展如何,心情如何。
在友人面前,男子最不懂得概括情意。想了许久,将缰绳一拉:“春天到了。”
齐瑜疑惑。
“春日如何对待樱花,我就如何待她。”他低头挑好箭矢,骄傲一笑,“跟你说,你也不懂。”
第五个月,她发了一回热。
他有些恼:“你不舒服,过来做什么?回一声不就好了?”
她病恹恹躺在卧榻上,不吭声。
她人难受,他不好再说重话。取来冰凉方巾盖住额头,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至下半夜才退热。太医令迈过门槛,语重心长:“殿下,这般私相授受,到底不像回事。”
柳渺先生也算瞧着他长大,能说上几句话,又小心道:“不管是哪家的小娘子,堂堂正正娶回家才是正道。殿下以为呢?”
“多谢先生,夤夜跑这一趟。”他心里头堵着,“我知晓的。”
等她有力气用饭,他重提成婚的事。
小娘子的羹勺慢下来。
“你看你这样。”他嘴硬,手上柔和捻被角,“又笨又懒,不会照顾自己,生病也不吱声。我呢,勉为其难……”
“我不想。”她打断他,“我没有想要嫁给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发烧都不敢不来,一方只有听命的觉悟,怎么会是可以成婚的两个人?他明明都知道,还是问了。
“我……”她不安看着他,“我是说,我们相处不久,认识尚浅。此时成婚,日后或许会后悔今日仓促……”
“浅到你发着高热,都不敢不听我的吗?”
他低着眉目,不曾看她:“你不是不怕我了吗?”
她张张嘴,他已经取走方巾,起身离去。
他误会了。她不是因为怕他,她是因为知道后日他就要动身去陇西,才撑着过来。
她想解释,但这无异于在说,我也想见你。
于是颓然靠回去。
她委屈了,她委屈是一定要流眼泪的。将自己捂在软枕里,小声抽泣。
丢下她的人都讨厌。
他换了新的方巾回来,在寝阁外听见哭声,连忙加快脚步进屋:“喂……”
“来了你也不高兴。”她坐起身,掀开被衾,“我这就回家去……”
“闹什么。”他伸手摁住她,“我说一句重话没有?”
“轻话也不行!”
“……行。”他揉一揉眉心,“我不说话就是。把药喝了,乖乖睡下。”
她脾气上来了,使劲推开药碗,他原本没有拿稳,瓷碗应声落地。
她又怕了,怯怯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
他今夜叹气好几次。
“不知你怎么了,但我不喜欢同人吵架。”他低声说了一句,“好好睡。”
相处这么久了,他大概也清楚她性格里的一些弱点。人不会没有缺陷,他也从没想过要她尽善尽美,愿意悉心观察归纳。
第一,有些任性。起初是因恐惧而被迫乖巧,但越被宠爱越真实。
第二,阴晴不定。有时活泼果敢,有时又忽然冷却,他像被悬在檐下。
第三,敏感多疑。他犹豫过用多疑形容她是否不妥,他同时也觉得她心性澄澈;但一想到她疑的仅仅是人心,又认为没有错。
是这样一位小娘子。他不觉得辛苦,但有时难免感到前路漫漫。
在高大身影消失前,她着急下地跑过去,从后抱住他腰身。
“我不是怕你才来的!”她的声音闷在脊背上,“不是的……我早就不怕你了,没有骗你。我是因为……是因为,听衡阳说起,你过几日去陇西,或许要走二十多日一个月。所以我才来,我只是……想到那么久不见你,我觉得有些奇怪……”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全然没有昔日伶俐。
他倏地回身盯住她。
“是你先揣度我……”她讷讷补充,也只这几个字,而后窘迫闭嘴。
她很紧张,她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哪怕是第一次见面。她的手背过去,在他看不见的腰后纠结交握;她发过烧,脸庞红着,但看着虚弱。
青丝凌乱,小小一张圆圆脸,仰头望着他,双眼明亮。
他又不得不缓解那种深刻心动的触觉,像在肌肤之上缓慢生长,最终挠在心底。
他挤出来几个字:“去睡吧。”
心跳得好快。他不能露怯。他知道她又打一巴掌,给一口甜枣。
拒绝成婚,但委婉暗示想要见面,让他一失一得一落一起一退一进。
她真是够了。
“……生病,走不动了。”她张开手,小声求他,“要抱。”
到底谁会拿她有办法?到底谁会?
抱起来后,毛茸茸的脑袋就靠到颈项里来。拿头发扫着他,拿侧脸熨着他,又拿手指点着他。
人在爱意里是会胡思乱想许多的,毫无逻辑可言。他正在想,他是世间最幸运的人,因为她是他的了;他也是世间最倒霉的人,因为只有他知道,她到底有多难对付。
他无处倾诉。
要离开时,她的手臂缠上来。又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了,声音轻而软:“郎君不要亲亲我再走吗?”
他忍无可忍。
反问又指控,抱怨又满足:“可爱就那么了不起吗?”
她愣一愣。
他真的忍无可忍,发誓是忍不下去了。一只胳膊抵在一侧床架,拿手指划一下眉眼:“我问你。可爱就那么了不起吗?”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何不能了不起?”她抬起手,拿指尖碰了碰他的袍服下摆,“让人无计可施、心甘情愿,为何不能了不起?”
他垂脸看着她。
她不大真心地向他笑,尺度恰好掌握在梨涡绽开。
算了。他就想,算了吧。
负隅顽抗也不能带来坚韧意义。
他低下身,拥抱她:“……了不起。”
“郎君出门在外,”她用双手回应他,抱紧他的肩膀,“不可以看别人……没有人会比我更可爱的。好不好?”
他心软了,一下子就心软了:“不比。我谁也不看。”
“不必同任何人比较。”他强调这一点,“只有你可爱。”
他没有说最,他说只有。因此她愿意伏在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