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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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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寂静。

    送走衡阳,云弥没有即刻折返。立于院中,仰头望向高大槐树。

    五月时节近槐花期,有淡淡清香从繁茂枝叶里溢出,宛如泼下一面无形香帘,将人温柔包裹其中。

    去年冬时,这棵树也在这里。

    但那时,她是不速之客。

    头一个月,她来得勤,走路从不向两边看,每一处都不能带来丝毫安全感,还不如他的胸膛。

    后者固然坚硬陌生,但她至少可以松一口气。

    她无数次松这一口气。

    从来也没有人教过她,要如何抵御另一个人从深处离开的古怪。

    第一个月,她宁愿只是害怕。但他总抚摸她的脸庞,轻声问,今日好些了吗。

    她不肯说。

    他就笑一笑,抱她去沐浴。

    人是不该和陌生人做这件事的,君子更不会。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但在他的膝上,她不能不脸红:“做什么?”

    “为什么你咬人都一点不疼。”他问,“我瞧着虎牙挺尖。”

    他们也并不是需要关心对方是否生长犬齿的关系。

    但她的确有一颗,下意识咬住嘴唇。

    “咬我是好些了吗?”

    她不肯回答。

    于是他将肩膀上的痕迹朝向她。

    “会好些吗?”

    她知道这是呈堂证供。像极将罪证摆出,而后温柔质问犯人,你认不认。

    她不认。她固执扭过头去,被把住双肩亲吻:“好些就好。”

    他更武断。他连她的证词都不要,就判定她的罪行,罪名沉溺。

    她抬手抵一抵:“你当真没有过旁人?”

    她的恨意可以酌情降低到三分。

    “没有。”他很平静,“从来没有。”

    “……那长进挺快的。”她低声说,“一个月前,只觉得疼。”

    他愣一愣。是他逼她承认,她真的认了,他又不知如何应对。

    “殿下记住我的长相了吧?”她虚虚划自己的脸庞,“今后走在朱雀大街,偶然遇见,会有几分薄面吗?”

    求你办点小事,应当不会很难。

    他指自己的眼下:“这是什么?”

    “……嗯?”

    “我是没长眼睛?”

    她不大敢反驳,更不敢说难听的话,只轻声道:“那就好。”

    他抱她回去。

    她仰面躺着,一只手的手心落在他的掌心里。阿姊从前说,一到深秋时节,小娘子的手心需要另一只手,才能够暖和。

    她暖和了,但不能心安理得。

    “起初……殿下是打算如何安置我的呢?”她睁着眼睛,“去洛阳时,应该有些讨厌我吧。”

    “……睡觉。”

    “……我知道这样不好。可也是你平日里待姑母太冷淡,她才想要讨好你、笼络你。”她又说,“我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的。姑母这个人很是奇怪,有时我感到,就连衡阳,她也不是很在意。”

    她不是真的坏,但一辈子都在爱她那并不存在的皇子。人就是这样矛盾。

    “……你睡不睡?”

    “我只想说,我也不是坏人。”她拿手指,勾一勾他的掌心,“我都不认识你,不会想要故意害你的。你信吗?”

    “不信。睡觉。”

    “……郎君,”她翻身,谁知他动作更快,只好对着他的脊背,“你信的吧?”

    她每每改口,他态度都会好很多。

    “……你现在睡,我就信。”

    她抬起手,戳戳他的脖颈。

    “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没有过女郎呢?”

    “有完没完了。”他蓦地转过身,“我七月方及冠,没有过女郎,你也有异议?”

    “我是高兴啊。”她无辜看回去,鼓起勇气,“其实……其实本朝风气如此,不少女郎郎君婚前亲近。就算有,我似乎也不好说什么。你没有过旁人,也没有旁人,我心里便好受许多。”

    她骗人的。如果有过别人,她早早判他死刑。

    “只有你……只有你!好受就睡觉。”他气势弱下去一分,“你到底想讲什么?”

    “……今后,我们也聊聊天,你觉得好吗?”她捧他的手,摁在心口,“我每回来,都想着你只是要这样那样……小娘子是很容易多心的。”

    第二个月,他们下了人生中同对方的第一盘棋。

    “我就说你心眼多,”他又惊喜又意外,又像欣慰,“果然。”

    “棋不是用心眼,要用这里。”她敲敲脑袋,“用聪慧。”

    她盯着他:“殿下输了,今夜就不这样那样。”

    他盯回来:“赢了,翻倍。”

    她点头。

    被翻倍时,她拂开他汗湿的额发,低哑道:“我知道我那一步下错了……我知道你骗我好几手。我平位那么大的地盘,都不活啦。我有那么笨吗?”

    他低头凝视她。

    “我让着你……”她不得不仰头缓和呼吸,“可我是很难对付的。”

    她慢慢懂得,如何让一个男子为她着迷。她在近乎凛冬的深夜里,圈住他的脖颈,让他感受自己的韵律:“……轻轻的。翻倍也要轻轻的,好不好?”

    她摸到他的心脏,勾起唇角。

    次日果然又来叫。

    她靠在马车里,笑意模糊而漠然。换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会持续想要见她,直到能够每日见她。

    但今日她赢了。

    “不可以这样那样喽。”她摇晃食指,“郎君说到做到,我即刻归家去。”

    他舍不得——这太明显。但她说了,小娘子容易多心,他怕她觉得,他只是为了这样那样。

    她垂着脸笑,悄声向外走。

    在槛外被紧紧攥住手臂,他张口要留人,诸如“哪怕什么也不做,你不要走”一类。但来不及,因她已经在被攥住的一瞬间,迅速回身,踮起脚吻住他。

    他愣在原地。

    “够不到呀。”她在他的唇齿间,软软抱怨,“把阿弥抱起来好不好?”

    她被抱起来。这才俯低身,认真同他接吻。

    亲够了,退开一寸:“更舍不得的人,要答应一个愿望。”

    “你说。”他通常会坚持同她斗嘴到底,但此刻实在顾不上了,只迫切望着她,“你说,我答应。”

    “……眼下没有所求,先许,今后兑现。”她拿手指隔开他的唇,“那你欠下我一个愿望。今后我遇到麻烦,你就要帮我噢。”

    “好。”他想也不想,“我都帮你。”

    她捧着他的脸庞,低头啄一啄这双干净眼睛:“进去吧。”

    原本他没有误会,自然是——“进屋去”,但她偏偏一脸惊讶,做作捂住嘴唇。

    “……要进去吗?”她靠近他,“虽说输了,是不能的……”

    他定定看她半晌。

    之后撂下一句:“你将我翻倍吧。”

    单手将她扛起,丢进卧榻里的时候,他只有某种即便得到也不能满足的直觉。

    是真的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即使看着她沉溺的神情,也恨不能再深、再深。

    “……输了,好像更凶呢。”她一只手抚在他的额角,另一只手从肩颈下滑,“昨夜着急,今夜也着急……你是坏人。”

    她吻他的唇角。在最亲密无间的时刻,却避开唇心。

    他将她的脸扶正,亲吻像是不顾一切。

    好迷人、好迷人。怎么能这样迷人,怎么就能这样迷人。

    他无处倾诉,他着迷得快要发疯。

    第三个月,病症仍然一点也没有好转。下雪时她在院子里乱跑,拿雪球砸他,将自己砸一趔趄:“哎呀。”

    他连忙扶稳她。

    “抱我,抱我。我要把平安结挂上去。”她已经敢肆意撒娇,“快些!”

    被他抱起来是真的太高了,她不敢向下看,专心将平安结挂在枝头:“等来年春天,槐花开了,它就会变得香香。”

    平安结香不香他不知道。但他放下她,就逼她靠着树干,垂脸深深亲吻。冬日萧瑟,夜晚更萧瑟,院中空无一人。

    她仰头配合。

    片刻,另一只手也环上他的肩头。

    亲出一声嘤咛。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此刻眼前许多片段闪过,他拿弹弓打过那梢头不知多少回,他不该的——谁知会不会打疼她的平安结呢?

    她躲在怀里笑,反手抓住一捧雪,丢在他背上:“我跑了!”

    她哪里也跑不去,必须被十指相扣着索取。他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出话,鼻头红着,眼睛也是。

    “……好可爱。”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可爱。”

    他是病入膏肓了。他自己都这样想。

    阿耶斥责他没有分寸。

    “魏清源敢那样算计你,必然是知道他女儿的心性。”皇帝皱眉,“你倒好。不去理会也罢,养个良娣在身边也无不可,还真越来越丢不开手。要你母亲的发簪做什么?”

    “我娶她。”

    他跪得笔直:“阿耶,我娶她。”

    皇帝像见了鬼一样瞪着他。

    然后叫他滚出去,想清楚再回话。

    他还有什么好想?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不喜欢他。他近日确定这一点,她梦魇时,他心疼抱进怀里哄,她睁开眼,却惊恐叫他别过来。

    这不是爱慕一个人的反应。

    他就看清她之前种种行径。

    她也看清自己种种行径。

    她抵触靠手段获取男子欢心,但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实上,她得心应手。每一次都无比成功,她从他的神情里反复读到心疼、喜爱、期待,直至沉迷。

    她很适合做这个,她去写十卷《攻心》,应当不会失传。

    午夜梦回时,她才惊觉,这是谁呢?

    他眼前这个小娘子,究竟是谁呢?

    她躲在被褥里哭。

    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从前也熟读经史,会叉着腰同郎君辩论,何为载舟覆舟;她拖着望夏去渭河边,拿着木棍雄赳赳气昂昂喊:这是虎牢关。

    她们一起读书,书里说东边有个日本国,平城京是照抄长安和洛阳所建。

    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在太多个夜晚里,迷失了自己。

    她需要他的心,不慎将自己的心也蒙上一层雾。

    第四个月,新年伊始。

    梦魇后的十几日里,她总是有些沉默。他从后抱着她,低声喊她阿弥。

    “今后,我们认真相处,你觉得好吗?”他问她,“新一岁了,不可以再骗人。你觉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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