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
她知道犯了错,认了输,为求心安,连后悔时间都不留给自己。
好在也不需要有,云栖几乎张着手狂奔而来,扑在她肩上:“我们可以一道成婚?”
“恐怕不能。”云弥被扑得后退一步,“我还要上许多课。”
“我婚期在九月,也不是不够你教习。”云栖还是紧紧抱着她,“真好。”
寻春端上茶来。离去前无意抬眼,瞥到二娘子眼角竟有晶莹,怔一怔。
“阿姊怎么不说我出尔反尔。”她自己主动问,“才同你说怕他不是好姻缘,转眼就答应。母亲骂我了。”
“这有什么好说。”云栖松开手,在窗下落座,“人拿情意是没有办法的。你相信他就好了。”
“……信吧。”
妹妹很低应一声,侧过脸望向窗外,无端生出寂寥。
云栖抿唇:“听檐。”
“我太累了。”她摇一摇头,“总是忍着,好辛苦。”
寻春立在一侧,再次望见二娘子垂眸哽咽,心中生出簌簌微妙。却又直觉是自己想多,眉心拧起。
“也不是那么可怕。”云栖宽慰,“殿下心性很好,又一向敢担事,能护住你就好了。”
“是。”云弥揪着手,“他是说他极喜欢我的。”
“当然。”云栖微笑,“不是喜欢极了,怎么会这样着急呢。”
怕她后悔。云弥不是不知道。
他等太久了。
三分的迫切,三年五年也未必算久;十分渴望,半年已经足够煎熬人心。
“可是阿姊,”她还是垂着脸,“母亲好生气。我感到她的失望之深,像是我不再令她骄傲。”
云栖摩挲一枚棋子:“母亲原本就不寻常。换谁家不觉得是女儿争气?”
“你不要多心。”云栖握住她的手,“你没有什么错处。母亲在气头上。”
寻春更为敏锐。她自然知道是情理之中、早该如此,也知道小娘子或许是将心意压抑太久,反而导致一夕坍塌;但在旁人眼里,这婚事不应该是突兀至极?
小娘子的抉择更是莫名其妙。
二娘子毫不意外。
从进门到现在,一句为什么也没有问。
云栖离开疏影院,快步至回廊下,抬手撑住廊柱,胸口剧烈起伏。
“小娘子。”她的侍婢青帘上前,“小娘子可以放心了。有了名分,三娘子不吃亏的。”
云栖大颗大颗落泪:“还好,还好……”
“小娘子悬心日久,如今终于可以放心。”青帘感慨,“也是三娘子争气,哄得殿下娶了她。今后都不必再为这件事羞愧。”
她们都想得很简单。只要成婚,三娘子受过的委屈就是可以一笔带过的。
只要顺利成婚,三娘子就没有受伤。
“他不娶妹妹也不必羞愧!”云栖捂住胸前,“是我羞愧。”
她知道也不久,但却是通过父亲口中。几次暗示她终于明白妹妹有所隐瞒,让青帘偷偷蹲了两回,也发觉老夫人一早知道。
祖母到底不置一词。
而母亲伤心欲绝。即使是听檐拿到婚事,女子的直觉还是让母亲顾虑良多。
这世间之爱,终究还是高低不同。正如她除了酸楚和懦弱,也剩见不得人的庆幸。
“她是为了你。”父亲不冷不热,“要不是因为你跟程家那小郎已定终身,三娘那孩子这样倔强,不会妥协。”
云栖倒坐在地上。
“她也骗我。”父亲抬手,让人把她扶起来,“归杨,你该明白。如今唯有成婚,你妹妹才不受委屈。我不知她在倔些什么,但你做阿姊的,要知道利害。”
“……怎么才能成婚?”云栖慌乱恳求,“阿耶,要如何才能让殿下松口嫁娶?我只知道,毋意兄同他是朋友……”
“你以为程毋意不知道?”父亲笑了一声,“想个办法,让更多人知道。人人都劝,你妹妹会想通的。你三兄驻防几月,也马上回京了。”
三兄是她同胞兄长,但不是听檐的。
云栖喃喃:“怎么能让人知道……”
“知道殿下喜欢的是三娘就行了。”魏遐像是嫌她蠢笨,“你妹妹是倔强,不是做不到。越多人说,她当然也会越来越相信,殿下非她不可。”
没有女子受得住外界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服,“你看,他是多么爱护你”。他坚信他那个女儿也不行。
她的坚持比他想象中要久,但正是苦苦持守本心的人,越容易突然之间崩溃。
他会让她明白,长安城的兴衰同她没有一点干系,她不需要想这些。她的职责就是嫁给父兄需要她嫁的人。
云栖茫然。婚姻之事,难道不是本来就应该非一个人不可,才有商讨余地吗?
“如今你知道了,你祖母也知道。如若不能成婚,今后再被人察觉,你妹妹那么骄傲的性子,你想想会如何吧。”魏遐提醒,“成婚,这些委屈自然也就没有了。谁还会在意婚前他二人如何相识?你妹妹倔强,你是做阿姊的,要为她考虑。”
云栖回房就哭了好久。
次日试探出云弥顾虑,才知阿耶也不是哄骗。若是殿下不够喜欢,妹妹患得患失,她就不说什么;但妹妹竟然是要殿下不准纳妾。
云栖决心要促成婚事。
她努力理解云弥,也能够体恤三分;但世事浩荡不可更改,她不能看着妹妹错失良机。
男子的新鲜感是有时限的。
她很怕再拖些时日,殿下就不喜欢妹妹了。到那时,才是哭都来不及。
万幸三兄却是真听过一点,惊讶反问:“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云栖一愣:“什么意思?”
“我在军营,听楚王隐晦暗示过。”魏忱意外,“他不曾说得太明白,我以为是会错意,原来真是我们家的三娘。也是奇怪,檐檐怎么结识殿下?从未听闻他二人有往来啊。”
云栖心中苦涩。
不知姑母做的何等岔事,阿耶又毫无底线,作帮凶善后。
“那你就将此事告知檐檐。”云栖嘱咐,“不必这样说。就说是许多人都知情,殿下背地里待她也极好。总之让她相信,她做太子妃是很好、很合适的即可,随你怎么说。”
“但没有许多人。殿下不说私事。”魏忱不解,“连我也只是听楚王偶然提过一句,都不能确定是檐檐。”
“你照说就是了。”云栖低落,“只要她信,就是真的。”
信了。
兄长说,檐檐听闻此事,神情颇为动容。
云栖不知自己是好是坏。她是从没有烦恼的人,夜间捂着被褥想这些,是她今生最殚精竭虑的时间。
她偷偷想好。成婚是第一步,帮妹妹永远解决这个隐患,不能让任何人借此攻讦;日后还有嫡长子,这也需要。
儿子是否嫡长是重要的,尽管也不绝对,但总归稳妥些。
她时常不懂妹妹在想什么,论读书更是十分之一机灵也没有。但她比妹妹入世太多,她知道女子幻想不是好事。
得到实打实的尊荣才是真。
云栖拿定主意。
寻春躲在侧门后,见二娘子用许久平复心情,虽一个字听不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心中沮丧至极,回到房里,见小娘子在刺绣。
她家小娘子不喜欢做女工的。
“他上马习惯特别不好,总虚踩甚至不踩马镫。长得高为所欲为。”云弥低垂着脸,“我在想,要不要做一副护膝送他走呢?”
寻春发呆。
“可是我针线功夫也不好。”小娘子笑一笑,“从前阿娘总是说,女孩不要成日只会女工养花,要多读书。时兴绣样,我一概不会。”
“但是,我不能让你帮我。”她还是浅浅笑着,“我自己来吧。”
“……小娘子。”
“嗯?”
寻春也不知道了。她同云栖性情很像,并非细腻温柔的女郎,心眼粗得能漏米。但都在某些时刻拥有某些灵敏,能够嗅到某些毫无预兆的危险。
就像现在。
其实二娘子发现也没什么。明明老夫人更不好骗,目光锐利千倍万倍,知道后就是教训一顿,没有苛责。
得知婚讯,也是欣慰微笑。
应当是不会有错的。这么久以来,她也一直想着,要是可以成婚就好了。只要成婚,小娘子就再也不必担惊受怕。
可她又想起从前。去年中秋后,二娘子每说程毋意一次,小娘子失神一次。
伤心睡不着,起身问她:“寻春,你说,我还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吗?”
“能。”寻春心里难过,但是语气坚定,“这事一定会过去的。”
头一回结束,殿下说走就走,一整个月没有只言片语。她百般打听,才知道人都在洛阳了。
说给小娘子,小娘子抵触得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婢知道,可小娘子还是要想些办法。”寻春心里发急,“不能白白吃了亏去的啊。如果殿下不管,小娘子今后怎么办?”
小娘子嘴上说要得到他。事发后才知低估疼痛,只剩空荡和回避心情,绝口不提,也不见人。
“什么办法。”小娘子还是捂着耳朵,“用尽力气,使劲浑身解数,讨他喜欢吗?”
寻春狠一狠心:“是。小娘子需要这么做。”
否则他永远不会知道,昨夜小娘子睡梦时,喊出一句疼。她起身整理锦衾,唯见月光下两行清泪。
“我不想。”小娘子很难过,“我不想。我从来没有讨好过谁。”
“但是……”寻春不得不说,“小娘子,得不到一个交代,你是白白出了力气的。对辛夫人那边,也毫无裨益。”
云弥怔忡不语。
“小娘子不舍得二娘子受罪,又想让夫人也能过得好些。”她摸小娘子的鬓发,“还是要用些心思。”
更为漫长的沉默过后,小娘子缩回被子里:“明日,你去买些新的胭脂水粉。再做两身襦裙。”
“要天青和藕荷色样。”她闷闷说,“她们都说,我穿这两个颜色好看。他应该也会喜欢吧。”
寻春应了是。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从前还写注解,瞧不起这样的女子。”小娘子又睁开眼睛,“不过,至少阿姊欢欢喜喜的。那我也高兴。”
可是二娘子知情。
她居然知道了。
在她一次又一次说程毋意的时候,小娘子差点将裙边揪碎。
早晨的欣喜若狂都落空,寻春只觉得苦涩,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小娘子。”
“怎么了呀。”云弥凑近,“又有谁来了吗?但轻缨去武功陪外祖,今日不会来吧。”
“没有,没有谁来。”她问,“小娘子真的很喜欢殿下吧?”
云弥放下针线,捂住脸:“做什么。”
成婚不能消磨委屈。但是,喜欢应该可以吧?
寻春这样安慰自己。她知道,小娘子一定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