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慕
“阿耶。”
“坐。”魏遐面上看不出情绪,“怎么想通了?”
他并不惊喜,也无敌意,像是父女间最寻常的问话。
云弥抬起脸。
“我一早知道你在骗我。”魏遐神色淡淡,“他从洛阳回来,被圣人诘问却隐而不发,保全你的声名。我就知道,他绝不讨厌你。”
“不过谁会讨厌你呢?檐檐。”
“阿耶直说吧。”她还是感到疲倦,强行放尽情绪后的某种空荡,“我也一早知道阿耶在骗我。我出生时,姑母早已出嫁多年,对我全然谈不上记恨或讨厌,大约都不太记得我的长相。当初是你亲自威逼。”
“自然。”魏遐抬手,让人把茶搁下,“归杨怎么能跟你比?你稍稍用心,他就会喜欢你。”
“阿耶谬赞。”她垂着脸,“也成功了。我很累。”
努力抵御唾手可得的庇护,真的很累。她总觉得这种处境不是偶然,但不知要如何归因。
“可以放我娘亲走吗?”云弥低声,“阿耶多年没有再见她,何必非要困着她。”
魏遐望着桌案一方文竹,静默许久。
“如果阿耶不同意,我会去同他说。”她又道,“现下是他最喜欢我的时候,这点小事,不会不帮。虽然他好像,根本不大懂内宅这些琐事。”
“你起初正是这么想吧。”魏遐依然平静,“你只打算求他这一件事。等他腻烦,你就顺理成章带你阿娘离去,悄无声息。”
“是。”她忽然也平心静气,“我很愚蠢。”
“不是你愚蠢。你只是不了解他。”魏遐目光锐利,“换作任何一位郎君,你想的都没有错。没有人会非娶你不可,但给几分情面,帮你做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无可无不可。”
是。就是这样简单。
他的情意是唯一变故。
“那阿耶怎么敢。”云弥起身,“我要谢你吗?是你一力促成。”
魏遐又沉默许久。
“整件事都这样古怪,我已经不明白了。”她摇一摇头,“他不是不讨厌我,是一直待我很好。品行也好,没有同旁的女子有过一点纠缠。阿耶如果厌弃我,为什么要帮我嫁给他呢?”
“嫁了也未必能如何。”她继续说,“曹丕派人索求献帝玺绶,遭曹节怒斥,可见她婚后百般维护夫君,只怕连曹操都敢一并骂。阿耶知道我的性情,同样不是听之任之的温驯。我能帮到你什么?我不高兴,随你被贬谪到哪里去,纵是岭南,我一个字也不会为你求。只会求,母亲不必随行。”
“至于殿下,那更是荒谬。从来只有朝臣拿姊妹女儿讨好皇权,没有皇权迁就妻妾的道理。”她是真的叹气,头一回在父亲面前真诚叹息,“阿耶,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像是受过天大委屈,又像没有。
像是有所求,又像连自己也一团迷雾。
“檐檐方才说什么。”魏遐看向她,“贬谪?”
“不然?”云弥反问,“男子顾虑,无非是旁落、贬谪、削爵一类。”
“说得很对。”魏遐笑一笑,“你怎么不敢说身死呢?”
她僵一僵,手指蜷缩。
“我待你是算不上好。”他甚至像是反思口吻,“但也没有太大的亏欠。你祖母要养你,我同意了,之后你母亲对你视若己出,我也不管。你被教得很好,很大方,从没有真正体会战战兢兢滋味,也不算受过苦。你自己心中清楚。”
“所以我还是父亲。你认可自己身上有一半,是我的血脉。”魏遐低头,轻轻叩着茶盏边缘,“嘲讽我,都不愿意说一个死字。你只以为是权力。”
云弥后退一步。
“你母亲将你教得敏锐,但也总自以为是。以为世间秩序,只有你是看得分明的。”魏遐合上茶盖,“其实男子莫不如是。人人都做了家族门楣的寄托工具,一生争斗,最后落一个忠臣或奸相的定论。父亲如今也觉得,意义寥寥。”
她像是头一回认识父亲。伶牙俐齿,却一时惊愕。
“于我而言,史书怎么写我都好。”他慢慢道,“人至晚年,身无爵位名节也无妨。好好留住一条命,于江畔垂钓即可。檐檐,就算一个人做了再多错事,只是让他落魄活着,于帝王而言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啊。我不是同你一样吗?”
云弥死死攥着拳。
“圣人身体一直不大好。”魏遐这时又笑起来,“替你娘亲诊治的那位先生,是先皇后殿下少时至交,为她终身不娶。若不是真的不好,轮得到他回京?我同你夫君不和非一日之寒,已无化解可能。你说,他以后打算如何待我。”
他这个女儿,连慌乱都是一闪而过。随即镇定立住:“与我也没有干系。”
“素日里自然没有。不过有一桩事。长孙安业背负谋逆大罪,长孙皇后进言,太宗都可以不杀,只是流放巂州。旁人没有这样的待遇,我更从没干过谋逆的事。”魏遐倾身稍许,“檐檐,好好回答问题。你会眼睁睁看着阿耶去死吗?”
她不会。
她不想承认,但她做不到。
即便是作恶多端的父亲,又有几个孩子能够无动于衷至此?何况他说对了,他没有真正苛待过她。
受幼年记忆影响,她一直很怕父亲,见到会躲。他会冷漠移开视线,但连最重要的教养都任由郑夫人安排。
知道她被重视,也不曾过问。
她知道本质是因为从来不在意。家中孩子这样多,魏遐连云栖的生辰都不记得,更不会浪费时间来记恨亲生女儿。
女儿同样是家中的倚仗。
结果真真切切就是,她过得不错,成长得也不错。
随着娘亲被送走后状态日渐安稳,连恨意都慢慢褪色。
被当成赌注而不自知,而下注之人算对了每一步。
她在骰盘里,听见骰盘交换时,另一个不知情的人摇动出爱意,于是想要停泊。
云弥忽然感到心悸。
“看吧,你不会。”魏遐满意,“这就够了。至于你想如何同他相处,随你吧。我最希望他永远像今天这样在意你,为你四处奔走、欣喜若狂,见到我都愿意客气称呼了。檐檐,你真的做得很好,要一生都做到。”
她无措摇一摇头。
退后几步,在父亲胸有成竹的目光里,猛地转身。
一路狂奔至房内,抱起酪浆大口喝下。
寻春连忙递上手巾:“小娘子?”
她在出神。
“小娘子。”寻春又叫一声,“门房上送来好多拜贴。你要见吗?”
有些为难:“夫人是说,近日都推了妥当些。等议论平息再露面。”
她还是在走神。
寻春伸手:“小娘子?”
“噢。”云弥应了,“不见。收下一一回信去,就说事务繁杂。”
寻春小心:“会不会有不好听的话?”
“什么?”
“突然了些。不知旁人会怎么想。”她皱着眉,“往常都不是这样。怎么也要双方相看过,各方都心知肚明储妃人选,再有旨意。”
“……随他们去吧。”云弥趴在手臂上,声音低低,“好累呀。”
“是该累了。”寻春心疼,“这半年,小娘子太不容易。不过无论如何,也算是没有所托非人。”
她又出神。
“小娘子?”寻春试探,“郎主说什么了吗?”
“……没有。”云弥手指揪在一处,“去取我的琴来。”
是祖母送的及笄礼。仿制名琴“大圣遗音”,同有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种音色。
祖母和郑夫人生辰宴席,喜欢点她的《高山流水》和《阳关三叠》。
“我真的很讨人喜欢吧?”她抚摸琴弦,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好多好多郎君喜欢过我。”
“那是当然。”寻春拍拍胸脯,“近一年更是。私下里向我探听过的可多了。小娘子弹一回琴,多一位郎君倾心。更别说夫人还不许小娘子在人前跳舞……”
“所以我越是出色,越好用呢。”
寻春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她收回手,垂下眼睛,“我想给他弹琴。还不曾弹过。”
云弥至少庆幸一点,李承弈是通音律的。
没有打扰,只是专注凝视。一曲毕,长久寂静。
她收手,仰起脸。
目光亦是潮湿的。
而后提裾起身,坐到他袖间:“如何?”
“虽非子期,”他停一停,“斗胆知音一回?”
“你说就好了。”她被逗笑,“乐声就是要让人评的。”
“阿弥不安。”他道,“长相思是倾诉思念,但我在你眼前。”
他简直一眼将她看穿。
这小娘子后知后觉自己被哄骗了,后果不轻,是被骗到点头嫁娶。不必想也知道家中错愕,外头也会有非议。
于是她又有些怕。
但她不肯直说。她认为直说会让自己显得心志不定、情绪反复,不愿意表露怯懦。
所以靠婉转琴音,坦荡获取垂怜。
她不知他早听过好几回。今夜再听只是想,果然心悦女子的弦音,还是一个人听更妙。
“我是着急了些。”他抬手碰碰她的碎发,“被训斥了吗?”
“母亲盛怒。”她抱膝坐在一旁,“她很少责骂我。我还没有去见阿娘,不敢去,想好说辞再去。我怕她更会失望。”
“……郎君是怕我后悔吗?”她歪头看他,“一日之内,真是人人都知道了。”
“你现在就在后悔。”
他望着她的目光温润,话语却直接:“我知道会是这样。”
她眨眨眼,逼退晶莹:“对不住。我的性情是不是不好?”
“无关性情。”他将她抱到膝上,“是阿弥的心。真像一座迷宫。”
她伏到他肩上去:“可是没有宝藏。”
“你整个人就是。”李承弈拨弄她珠簪的动作都像怜惜,“是我自私。意欲径自到达终点。”
“你到达了。”她笑一笑,“你明明是从终点绕出来的。”
就像她最初以为,已经得到她身体的人,不会再付出过多眷恋。
她以为男子眷恋的目的正是身体。他早不知得到多少,更不会非她不可。
每一步都出乎意料。
她想夸奖自己,是太可爱了,所以他也没有法子;但被偏爱高悬,反而试图回头厘清逻辑。
他是想说,我也没打算那样。但做都做了,再否认未免伪君子:“那迷宫从前有多疼呢。”
云弥坐直身。
“探险者冒失,但知道迷宫疼。”他抱紧她,“所以想妥帖藏好,慢慢弥补。也不可以吗?”
不要后悔。恳求你不要后悔。
他也说不出口。
烦。他这张嘴派上用场的时候就不多。
“可是……只经历过一座迷宫的人,一时被墙上的画迷了眼,才会觉得恨不能永远栖息于此。怎么会知道,世间趣味盎然的迷宫,原来远不止一座。”她慢慢说着,眼前生出朦胧,“天下的迷宫都任他走,走出这一座也不过一夕之间。但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再叩击墙壁问,‘我到哪里啦’?这座迷宫就会变成废墟的。”
她竟然是这样害怕。
他怔怔看着她。
“我很怕说这些让自己变得像一个怨妇。”她忍着,但还是带出哽咽,“我也不敢问。我说服我自己,先不去想这些。可是郎君知道吗?迷宫在成为让你好奇的迷宫之前,原本也是想做探索迷宫的人的。”
他猛地握紧她的手。
他想说自己说错话了,他根本没有叫她静置停滞的意思。但她的神情是这样温柔而哀伤,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我不知道。”她抬手一擦眼睛,“很久很久以前,衡阳开解我,她说世事不是阴差阳错,是人人的选择构筑至此。被辜负是因为曾经相爱,被背叛是因为从前忠诚,哪怕被厌弃,也要有过坚定选择。阿娘的遭遇固然令人惋惜,可她到底让我变得高贵。我当时同她吵架,说我宁愿用出身姓氏,换我娘亲一生的自由。
她说可以,你饿两顿就会明白利害。我第一回吵不过她。但那时我就想,我这个人真是太贪得无厌了。我要紫色的襦裙,又要那份紫色永远只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能穿上烟紫的小娘子,已经不知道修过几世福气。”
她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已经这样顺遂了。偶尔一点疼痛,应该学会原谅的,对吧?何况这点疼痛,或许还能帮到别人,帮到那些一辈子也穿不到襦裙的人。”
原来她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他终于明白她究竟是怎么降服自己,答应他的。
他不止是拥有一颗柔软的灵魂。
他拥有一颗广阔的灵魂。
“阿弥。”
忽然就脱口而出:“我爱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