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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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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缘最神奇之处就在于,得到之人未必真的明白意义,而得不到之人终生也无法想象其深厚力量。

    云弥想过好多次,如果没有郑夫人这位母亲,没有阿娘自幼悉心教导,她会是什么心性。

    总之不是现在如今的模样。

    或许她会早就拿着得到的宠爱出府去,穿着不该属于她的漂亮襦裙,得意招摇过市,自以为拥有一切;而不是深刻明白,宠爱并非真正的爱。

    受委屈更不是。

    “母亲!”她伏在郑夫人膝前落泪,“我知道我冒险,也知道未必是我以为的那样好,知道辜负了娘亲……可是他那样瞧着我。他那样瞧着我,我不知是怎么了,我就想什么都再也不去担心。他没有叫我放心,也不曾说什么一辈子,但是我忽然就相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不知道。”

    “你……”郑夫人望着她,哭起来能够楚楚动人至此的一位小娘子,连自己都要心软,“你被男人迷了心窍了!解释这么多,无非是这一句话。还有什么好辩白。”

    “是,我知道……我知道。”她还是哭,“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我喜欢。母亲,我喜欢。”

    郑夫人无力扶额:“我不是怪你。”

    “你从小犯错,我就同你说,与其不停证明自己,不如坦荡认错。错都能改的。”她停一停,摆手,“你这个改不了了,我没法子。我听敕令要跪下。”

    “所以我逼自己……”云弥身体一软,“我知道但凡给我时间,我就会想起太多,就会警醒自己不要。我就逼自己心软,和什么也不想。”

    所以不停地抱紧,反复恳求他,“亲我”。在他抱着她想要偃旗息鼓时,主动去纠缠,看见他惊喜。

    郑夫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深呼吸再呼吸:“如若我今天没有骂你,只有一个原因。我知道凡聪慧女子,迟早都有这一遭。”

    “那些个蠢的也就算了,男子越烂越狠越脏,她们越抱着不放,过成什么样子都是活该。就是你这种聪明的,遇上男人好好爱护一回,也要奢望神迹发生。”郑夫人说是不骂,还是凶起来,“你是不是他头一个女娘?”

    “是……”云弥喃喃,“是。”

    “那还好些。”郑夫人拍了拍胸口,“不算太无可救药。”

    “什么时候?”又厉声,“到底什么时候?再撒谎,我真的打你手心!”

    “中秋。母亲,去岁中秋。母亲记得吗?那一日我住在姑母宫苑中,意外结识。我好看,他记住我了。”她重新跪好,脖颈垂得极低,“上巳只是……只是都吃多酒,有了夫妻之实。所以他才急着嫁娶。”

    她没有办法。除了撒谎,什么也做不了。

    “你也知道是你好看。”郑夫人已经不知还能怎么教训了,“我连让你见他都担心。你倒好。”

    “我好看。”云弥低声,“我也很聪明,读很多书,性情正直。他为什么不能爱我?”

    “你为何这么相信爱?”

    郑夫人没有一丝犹豫的反问,让她再度湿了眼眶:“是。阿耶曾经也说爱我阿娘,娶不到就觉得人生再无意趣。”

    “你!”郑夫人举起手来,实在舍不得打,“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我告诉你,清醒着愚蠢,比愚蠢更……”

    “我不是愚蠢。”她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可是阿娘,他太讨厌了。我从前不知道人在这个世上,原来还可以同一个人那样亲近,亲近到像是天地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总是抱着我,吹我的头发,他挠我,逼我念凤求凰给他听。其实我真是一点都不喜欢司马相如,我心疼卓文君。”

    “所以你也要写《怨郎诗》《白头吟》《诀别诗》?你庆幸你读过的书,足够你拿来写诗,是吗?”郑夫人一脸困惑,“你心疼卓文君,怎么会不心疼自己?”

    “因为人总会祈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她哭得无声无息,“母亲,我只有十七岁。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永久杜绝这样的幻想。我从前以为自己绝不会,可是他真的只有我……他嫌我走路慢,嫌我做的汉宫棋难吃,还嫌我小脾气多,可他又永远在妥协。母亲,我以为自己足够好了。我得到这样的爱意不是应该的吗?”

    “没有人能保证爱意永久是爱意!没有人!”郑夫人气急了,“你不能慢慢来?为什么会出这种错?即使出了,也从没有人说,有过旁人的女子不能新婚,你根本不必非得为这个嫁给他!你是懦弱!你是觉得,有人庇护我,那我为什么不要。你承认了,我还觉得你像个君子些!”

    这些她都感到过分,见眼前小娘子哭得汹涌,痛苦摁一摁眉心:“听檐,你知道我为什么失望吗?”

    “不是为你同人私相授受,更不是为你即刻要得到更尊贵的身份。我为什么要介意?多一个太子妃女儿,皇后女儿,我脸上也有光不是吗?”郑夫人声音低下去,“我是为你也没能成为你自己而失望。而我自认已经做到最好了。”

    “母亲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做到最好了。”她看上去筋疲力尽,“琴棋书画能亲自盯着的都盯了,身量每长一寸,都替你刻好,写下时日。你早产,自幼瘦弱,长胖了,我也高兴得多吃一碗饭。自你进女学后,先生每每夸赞你天资聪颖,我骄傲像教出一个状元。你及笄前一日,我向佛祖许愿,只要你一生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我又教你体恤、良善、仁德,教你明白,这世间万物,秩序真理,也同你息息相关。我从前看你兄长高中,暗自遗憾为何你不是男儿;后来想通了,女子有女子的际遇,只要你肯坚守本心。”郑夫人闭一闭眼,“在你真正找到你自己之前,如何就能心甘情愿,进去一个再也不能回头的地方、屈从一个你根本无力约束的男子?他就是把今天对你的爱意再付与无数个女子,旁人也只会说,毕竟是因为你的儿子不够聪明。你真的想不到吗?如果你想不到,也就不用逼自己;你想到了,你还是不舍得。”

    “……母亲。”云弥泪眼朦胧,“我只是想赌一回……”

    “这话,你跪到你娘亲跟前去说。”郑夫人缓缓摇一摇头,“罢了,你如今是最不好救的时候。再说要伤母女情分了。”

    “母亲——”

    “祁耶,送三娘回去。”郑夫人背过身,“我忙着,今日不知要收多少拜帖。今后你不好再轻易见人,横竖我也不会给你丢脸。”

    她知道一手教养的小娘子,是磕了头,才一步三回首地离去。可终究进门到现在,没有一滴眼泪是为痛悔而流。

    也没有一句话,是慌张问怎么办。

    根本就不后悔。

    还能说什么呢。祁耶折返回房,凑近耳语:“小娘子哭得看不清路。”

    “她哭,是因为她知道做了冲动的事,又还希望自己在我心里,是那个最听话懂事的女儿。”郑夫人只觉得疲惫,“我不至于连这都纵着,错了就是错了。让她哭。”

    “不怪小娘子。”祁耶迟疑,“听给使描述,殿下是真心。哪有郎君嫁娶,失态成这模样。”

    “所以我才觉得古怪。”郑夫人沉声,“既然早有夫妻之实,哄几个月,小娘子顺手推舟同意了,于他也不是很难预料。他们之间又没有难处,至于雀跃至此?”

    说是不必在意,但年轻小娘子倾向于嫁给人生中第一位郎君的心,都是一样的。

    不由来气:“我还是把她教得太好了!明知道家世已经尊贵,容貌又生得危险,还教成这般知书达理进退自如的模样,怨不得旁人想摘。方才这孩子哭成那样,我心都要碎了。在男子跟前哭一哭,我不信有人忍得住不怜爱。”

    “婢第一念头也是如此。”祁耶取来团扇,作降火状,“真要说起来,也不算太意料之外。皇后殿下不喜欢辛夫人,都明白小娘子非池中物。生得扎眼,一说话更扎眼,实在自信大方。长安城里没有更出挑的女郎了,殿下也是慧眼。”

    “怪我,怪我。”郑夫人连连叹气,“教好了她,没有盯好她,更没有保护好她。”

    “小娘子有自己的主意了,不是夫人盯着就管用。”祁耶一向说实话,“她不想夫人知道,也能瞒住这些时日。夫人只说感觉小娘子越来越漂亮,竟有几分妩媚了。谁会往那处想。”

    妩媚二字,郑夫人如今算是明白了,咬牙切齿:“他怎么敢!我就知道他们家的男人,百年来都是这副德行。继母儿媳都能强娶来,真是恨不得天下美人都能姓李了去。”

    “这……”祁耶为难,“夫人,这话还是不要说了。”

    “倒是郎主。”她提醒郑夫人,“郎主归家后,大约会很高兴。不过还好,如今小娘子不必再怕,不高兴敷衍也就是了。”

    “我正是担心这个。”郑夫人头痛,“她从小就怕她阿耶,见到她阿耶整个人都发抖。如今有底气了,焉知她不是为了这个。”

    “那倒不会。”祁耶不这么认为,“殿下年岁也不大,长得很好,总是人群里最挺拔的那个。肯对小娘子用心,小娘子自然心软。不见得是别有所图。”

    “但愿吧。”郑夫人最后深叹,“真要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也高兴。就算真要遭这一劫……”

    她没有什么办法,檐檐那孩子更没有。

    不愿细想,挥手叫祁耶去收拜贴。

    “小娘子今日哭了太久。”寻春拿来热手巾,“敷一敷。若是晚间来请,叫殿下看出来就不好了。”

    “难道母亲不能不满意他吗?有什么不好。”

    寻春一怔。

    她察觉到细微变化,谨慎措辞:“自然不是。但他是不乐意看小娘子伤心的。”

    “这几日的拜贴拿来,我要读一下。”云弥擦擦眼睛,“不能谁都不见。”

    “都是些小娘子。还有永宁坊那位栗特娘子,也送过好几封。”寻春把拜贴取来,“小娘子生辰将至,又定了太子妃,信件和贺礼都要多起来。读起来倒不无聊。”

    “芸娘如果知道,恐怕要托我引荐她的情郎呢。”云弥拆开信,“不知怎地,总觉得郎君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按理说,他应当更在意长安昔日煊赫。”

    哭归哭,也不许她将郑夫人置于地位,但到底一口一个郎君。提起来时,语气也不见异样。

    寻春想起,祁耶阿嬷特意叮嘱:“小娘子现在是听不进劝谏的,但你也得见缝插针,警醒她些。”

    寻春生怕自己会错意,赶紧追问:“是警醒小娘子要讨殿下欢心,还是要冷静,不能忘记保全自己?”

    “都要。”阿嬷答,“夫人的意思,小娘子安心最紧要。你得看着办。”

    她看着办,一般都办得不怎么样。

    “殿下是那种很一是一二是二的人。”寻春终于挤出来一句话,“我猜着,像是不太被情意、梦想、雄心一类说辞说服,只要正确的人。”

    “是吧。猜得挺准。”云弥一目十行,跳过一堆赏花宴邀约,“我从没见他为谁生过气,办棘手的事也不急。最爱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我娘说这种人冷心冷情呢。”

    寻春捂嘴:“小娘子……”

    “可以说啊。”云弥看她,“不要怕。觉得不好你说就是了。”

    “所以只对小娘子好,在旁人那里印象都不好接近。”寻春小声,“我觉着挺好。”

    “……嗯。”云弥有些出神,“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小娘子同他说嘛。”寻春出主意,“现下殿下最喜欢小娘子了,你说什么,他都答应。”

    “这种事答应没有用吧?”小娘子低头,“他哄我嫁给他,都不轻易说这些。何况是这么问。”

    寻春就不吭声了。

    你明明都知道呀,为什么就答应了。

    不止郑夫人想问,她都想问。

    但她不会问,她同夫人不同。夫人是在期许着小娘子最终长成,她只需要小娘子幸福安康。

    哪怕是小娘子的软弱和退缩,只要她真的觉得快乐,寻春就无条件支持。

    小娘子已经坚强太久了。

    如果殿下让她感到安全,那就让她多梦一会。

    “你不问吗?”小娘子主动起话头,“我以为你会好奇。”

    “小娘子喜欢上殿下了,我早瞧出来。”寻春答,“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不过,确实早了些。”

    小娘子忽然溜下榻,坐到镜前。

    而后轻轻拨开领口。

    “总是这样,谁受得住。”声音很轻,“我从前真的不知道,耳鬓厮磨原是这种感觉。”

    她捧着他的脸。

    好像无需着急亲吻唇瓣,双方都明白,还有漫漫长夜;好像又很需要急切亲吻,否则怎样也不够近,长夜永远不够长。

    进退两难,所以两双眼睛一瞬间也不分开。

    仰起脖颈任由他埋下脸时,又遗憾视线不能再相遇。

    她努力了。

    每回她都想催眠自己,亲吻无非是一小块肌肤和另一块的麻木触碰。

    但是不行。夜深人静之时,没有任何所在比他的怀抱更温热,也没有任何触感,比他的唇瓣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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