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辛
却说次日云弥苏醒,时辰已迟了太多。侧头睁开眼,恰见窗棂缝隙映住日光错落。院内海棠开得正盛,花叶同生,叶面圆亮。
她抬起手,像叶片藏住花蕊,轻捂住脸。
家中,母亲和兄长还在等。
原本兄长要亲自领她过来致谢,她倒好,睡在这里不起。
昨夜是纵使捂住脸,也依旧羞于描述。今生读过最香艳诗词,不及真切发生在己身一分的磅礴心悸。到最后简直不像自己,不像任何人,像他的一部分。
实实在在哭惨了,又忍不住更加抱紧。
睡醒还在想着,偷偷摸摸想。一个人同一个人为何能靠得这样近,耳鬓厮磨时近到至深,反倒极度恐惧会落空。
不经历不会明白。心系一人时的由衷迫切与缠绵,像世间最不能根治却又偏偏最见效的一帖药,越用越难以割舍。
明知还会无数次烧起来,但没有人忍得住饮鸩止渴。
她真是长进了,心思尽用在这种比喻。气恼坐起来,探头出声:“小辛,什么时辰了?”
“小娘子醒啦。”小辛隔着一道帘帷笑回,“巳初一刻。”
他不会说“不必叫醒她”以盲目表态体贴,一直让她自己选择。不想被察觉,他就陪她回府。
至于路上老跟她对讽,扭着脸谁也不理谁,那是另一回事。
今日是她自己愿意的。
李承弈也喊了,她睡下才没多久,不解这人怎么还有精力利落起早。推他一把只是答,我睡醒自己回去。
横竖郑夫人今日要被震撼,不如连这事一并知道。否则被追问是如何结缘,她根本不知怎么说合适。
小辛梳头时,同她开玩笑:“小娘子,婢学过一句诗,正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从前小辛不开这些玩笑,有时两人氛围僵持,她也小心翼翼。他说叫所有人知道,先从自己府里开始了。
云弥抿唇笑起来,抬手轻轻打她一下:“正经诗不背。”
“乐天先生的诗,哪里不正经呀。”小辛忽然呸呸呸,“这首不好。小娘子莫要见怪。”
长恨歌最后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小辛有些懊恼,要是殿下在,指不定拿眼睛斜她了。
但小娘子依旧笑着,浑然不在意。
此时任何悲哀诗句,也不会挫伤她半分。
“你从前还学诗吗?”云弥好奇,“我以为宫中教养侍女,只教些庶务。”
“当然不学啦。不过我是有福的,被拨在先皇后的立政殿伺候。”小辛轻声道,“殿下会教宫人认字。我年纪小,侍奉左右,她就再教我读些书。”
他的母亲。
云弥心生向往:“殿下为人一定很好。”
“最好。”小辛想也不想,“先皇后殿下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她伸手取过珠簪:“在我心中,小娘子是第二好呢。”
“我哪里能比。”云弥连忙摆手,“不要这样说。”
“小娘子以后也是皇后呀。”小辛仔细梳平发鬓,“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这话有些冒犯,不过言语束缚本来不如想象中苛刻。皇城中的女官给使,见过太多人心诡谲,自然对许多事都有见解,只是不轻易张嘴。
“……做太子妃就很辛苦吧?”云弥望向镜中,“我听闻,光礼部都要派许多人来教授各类礼仪,成日上课呢。”
“辛苦是辛苦。不过从前殿下说,人一旦得到权位,能够受民生供养,自然要承担责任。”
云弥不禁问:“哪个殿下?”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小辛解释,“不是太子殿下。他从来没想过太子妃的事。”
“十七八岁时,也从未想过吗?”
她发誓,不是刻意打听,顺嘴一问而已:“就从不曾提到结识的小娘子?”
“殿下哪有结识的小娘子。”小辛立刻摇头,“都以为他不懂呢。头一回他抱小娘子过二门,我们躲在侧院门外,脖子都抻断了。”
场景像是跃然纸上。云弥脸又一红。
她第一回来东宫,托啸捷穿针引线,不曾在院中等侯,直接就在寝阁见面。之后沐浴更衣……总之,不大婉转。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尽力气,先留住他。
第二回开始用心思。穿一身天青襦裙,梳婉约丱发,提着一角小宫灯,在院落前静候。确保他抬步迈进时,能够对上她仰起的眼睛。
妆容亦是清透清丽。他没有理由不动心。
也的确站住脚步,别开视线。
她屈膝行礼。宫灯烛火一晃。
他不出声。
“我是不是不能站在这里?”她的声音便无措起来,“何长史说,殿下近日有事,归家晚。所以……”
又高明停下,欲语还休神情,谨慎而委屈。
但这郎君不吃这一套,反问直截了当:“我说话了吗?”
她不免有几分窘迫,退后一步的动作是真实的。
他再度沉默。
她感到他似乎和自己一样为难,这很离奇。他有什么可为难呢?她心中沮丧,将灯杆握得极紧:“我……那我……”
“我今后不再这样。”她垂下脸,“惺惺作态,我知道是很拙劣。”
眼泪三分真七分假,重在“今后”一词。只要他不耐回一句“以后是别这样了”,她也安心些。
但还是不说话。她到底怕他,泪水汹涌,直到被打横抱起,双手自发缠上他的脖颈。
他抱她轻而易举,一分多余力气也不必。
“你这人就奇怪。我一句话没说。”他低头看她,“胡思乱想这种事,非要在风口上做?”
她这才抬手,擦一擦眼泪:“殿下。你讨厌我吗?”
脚步一慢。
她揪住他的衣襟:“……我恳求你,不要讨厌我。”
他抱着她回到内院,宫灯烛火始终轻微晃动。
轮到寝阁烛火和她肩颈晃动时,他轻声对她说:“讨厌你,我们怎么会这样。”
她在心里回:可是我讨厌你,我们也这样。
那时她有些恨,纵使不是对他本人,难免连坐。
时移世易。区区半年,竟是她自己点头嫁娶。
云弥努力低着脸。
“我是头一个见到小娘子的。”小辛语气骄傲,“第二日,人人都来向我打探。我就说,漂亮极了,可爱极了,温柔极了。他们方才满意离去。”
“多谢你说这些。”她心中一松,“从前我每次来都担心,你们会轻视我。”
“怎么会?”小辛拔高音量,“小娘子头一回过府,次日殿下叫我安排伺候,就说是‘待太子妃如何,待她就如何’。”
“可是……”
“至于其他的,”十字髻大功告成,小辛满意拍手,“我相信,小娘子有小娘子的苦衷,不必对任何人自证。”
云弥迈出槛外,又顿足回头:“谢谢你。以后……”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给你涨月钱。”
她们同她不一样。她再多优柔寡断、左右为难,也永远不必担忧会吃不饱。
回馈旁人最实在的方式就是钱财,虚头巴脑的事一件不要做,只会讨人嫌。这是郑夫人从小教到大的道理。
想到郑夫人,云弥垂头丧气。
不知要被怎么训斥。才踏进屋,被寻春高声惊醒:“拜见太子妃殿下!”
她眼睛都笑成一条线:“小娘子总算归家!宣读敕令的御前给使都走了有半个时辰。”
云弥张嘴,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给使还说,这原本不合规矩。像太子妃这等品级的册封诏令,是要皇后请夫人进宫相谈,再过中书门下并礼部的诸位朝臣,各方加盖官印才能下发的。不过……”寻春抑制不住激动,眉飞色舞,“给使同我们悄悄说,殿下进门就开始催,连圣人漱口都在催,不消一刻钟拿到诏书,回头就向外狂奔,安排了人过府。圣人虽然骂他,倒没有真计较。”
小娘子捂住心口:“那……”
“恭喜小娘子。”寻春起身,像极苦尽甘来,就差涕泗横流,“不知小娘子怎么想。我只知道,有了名分就万事大吉。”
小声些补充:“今后可以堂堂正正,不会有人知道其中渊源,小娘子放心。”
更小声:“我就知道,小娘子这样的女郎,稍稍用些心,事半功倍。”
最小声:“满打满算,七个月。殿下气消得挺快。”
她还想小声,被制止了:“是我自己同意的。我能怎么想?”
说着走到窗下,抬手抚弄铃兰盆栽的花瓣,低头浅笑:“我人都不在。母亲反应如何?”
“那位给使是殿下安排的,早就知情,没有多问。至于夫人……”寻春这才把郑夫人这号人给想起来,挠头,“当然气晕了。”
“……嗯?”
“郎主早早就去宫城公干,接敕令只需诰命夫人在场。听过旨意,夫人就让祁耶阿嬷来活捉小娘子,想要质问。那我能怎么说嘛。”寻春委屈,“我只能说,小娘子不在。阿嬷就问,‘是一整夜都不在,还是这会不在’。我不敢说。她力气大,嗖地一下就拽住我手,把我拖正堂去了!我进门时,夫人已经在发脾气,摔了一只茶碗。小娘子,我也没有法子。”
云弥深深叹一口气:“然后,你就都说了?”
“也没有都说。”寻春猛一摇头,“我还是按照小娘子以前教的,说是上巳节在河边,险些摔跤时承蒙殿下相助,因此结缘。这事有不少人看见,夫人要求证也不会露馅。不过多加了一点点。”
“比如?”
“我同夫人说,那日若不是殿下眼疾手快,小娘子兴许就磕到脑袋,再也记不得人,那可大事不妙!”
“……好。”云弥看向她,嘴角抽了一抽,“辛苦你。”
“夫人还说,‘就为这种小事?你家小娘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哄骗’?我就说也不全是,因为殿下生得好看,出手又阔绰,连送的襦裙都是从宫里抢来。夫人就不说话了。”
“辛苦你。”云弥点头,“真的辛苦你了。”
“我瞧着夫人还是急火攻心。不过小娘子不在,她总不能骂我。”寻春皱眉,“私相授受这事,夫人不会轻易放过。小娘子想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此刻想到昨夜失态模样,心下还是一悸。
难道承袭寻春回话的风格,喝醉酒误了事,一误发觉这等快乐极难得?
郑夫人兴许真要把她也拽过去一顿打。
云弥和寻春大眼瞪小眼一炷香,心里都没底。祁耶阿嬷终于又找上门,看见人终于归家,长长叹一口气:“婢今后要给三娘子行跪拜大礼了。”
“阿嬷。”云弥忐忑,“母亲怎么说?”
“夫人忧心忡忡。”祁耶阿嬷叹第二口气,“三娘子从小到大都是最机灵的,怎么婚姻大事这样胡闹?宫里连邀请女眷一环都跳过,径自过府宣读敕令,恨不得明日就行婚仪。说得好听,是殿下钟情;说得不好听,没有一项合规矩的事,必有古怪。叫夫人如何作想?”
听闻人一夜不在府中,郑夫人怔怔然跌落圈椅。
寻春听得不安,云弥也同样失落,母亲大约会想起昔日阿娘处境。她为自己尽心规划筹谋的安逸人生,到底也没有了。
“我去瞧瞧。”
祁耶阿嬷几度打量云弥情态,哪能看不出异样。心软下来,还是低声嘱托:“小娘子也是……在外头受天大的委屈,都应当先跟夫人说。”
不怪她们不往好的想。这事怎么看,都像是因某种特殊过错。
弥补态度还算诚恳,那给使主动向郑夫人行礼。虽说夫人是一品诰命,宫中来人,一向问安即可,不必行礼。
这是给太子岳母的恭敬。
但做母亲的,依旧能看见心酸一面。
“……也不算是委屈。”云弥底气不足,“我不想母亲担心。”
郑夫人听到动静,头也不抬:“跪下。”
祁耶想打圆场,她又利落道:“取三个软垫跪,不许伤着膝盖。跪好了我再问。”
云弥咬着唇,乖乖跪直:“母亲。”
郑夫人低头看过来。
“你还有没有瞒着我的事?”
一句就叫云弥差点落下泪来,强行忍着,摇头:“没有了。”
“只这一件。”
“你是不是为了争一口气?”郑夫人声音有些颤,“是怨恨你父亲、想替你阿娘争口气,还是想如何?”
“不是……”她抬起头,“不是的。”
“那是不是他靠权势相逼?”
“不是!”云弥向前膝行一步,“母亲,是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郑夫人颓然望回。
“他也喜欢我的……”她声音低下去,“他待我很好。母亲,我会分辨。”
阿嬷在外头敲一敲门,回道:“夫人,长信王府和景平公主府遣人来送贺礼了。”
郑夫人冷笑一声:“着急倒是真着急。只怕不到午后,整座长安城都知道了。”
“可是……”
“我且问你。”郑夫人盯住她,“如若没有半分古怪,没有心虚,没有一点怕你反悔之心,为何要这样急?”
“……就算怕我反悔,也不是他有错处。”云弥握紧手,“是我……我好不容易才答应。”
“为什么好不容易?”
她垂下眼。
郑夫人喝一声:“魏听檐!”
“因为我一直怕他还会有别人!”云弥抬手,抓住母亲襦裙下摆,“我害怕他以后会有别人……”
“那你同他说过这些了吗?”郑夫人抬手指向任意一处,“新年时你还同我保证,你会坚持己心,绝不沉溺于男子一时讨好。这才几个月?你就背着我,将人生交出去。你告诉我,经过今日,除非他反悔,你还能怎么办?旁人贺礼都送到跟前来了!”
“因为他真的很喜欢我……”云弥哭了,“母亲,他是真的喜欢我。我是人,我感觉得到……你相信我……”
“他是真的喜欢你,你都不敢跟他说‘今生不准纳妾’这六个字,怕他觉得你失心疯。那你告诉我,世间有没有比喜欢更紧要的事?你告诉我,权力、地位、时局,哪一个不比喜欢重要?”
郑夫人只恨不能捶胸:“你是我女儿,任是泼天富贵给你,我都不嫌多。但不是这种给法!你同他堂堂正正相交,时日久了,我也勉强相信。你进门这样久,竟不敢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你是信自己从小到大看到听到的,还是信双腿之间!”
云弥猛地仰起脸:“母亲……”
郑夫人从来不说这样露骨的话。
“受了这种委屈,为什么不同我说?”郑夫人哽咽,“我对不住你娘亲,唯一能补偿的就是你。我不能让你承担不嫁的人言非议,又早不相信一生一世。近两年我多担心,像做贼一样探听各家郎君的德行学识,顾忌着家世不能高出魏家太多,实权不能甚于你父兄,这样大不了就是和离归家的下场,你是不必受一点气的。我就想你平安快活,喜乐自在,富贵我都会给你。你选出这么一位,你让我今后怎么护着你?日后伤心了,你阿娘问我,你要我怎么说?”
“我自然知道,这世间永远不必担心是否永远能够吃饱穿暖的女娘都不多,你是样样都得到了好的,更别说他能给的尊荣。我怕将你宠得傲慢漠然,也处处教你感受人世百态,教你去接触凡俗女子,学会善待她们。但是除开这些,我当真只是希望你一辈子都快快乐乐,什么烦恼也没有。你为什么这么让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