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证
寝阁里静悄悄,往里走入内间,方见一晕灯光。云弥踮着脚,无声钻到人背后,向前一吊:“铛铛。”
手心被牵住。
“明日不是要拜访我?”李承弈偏过脸,“怎么今夜溜来。”
啸捷说小娘子主动跑来了,他差点不信。
拜访二字被他咬得刻意。
云弥摇头:“那不同。阿兄在,我会很正经。”
……她平时也并没有不正经。
羞到极处,便是咬着手。
“这样一件小事,也值得府上特意遣人致谢。”他任她吊着,“你母亲当真是有礼节。”
“殿下知道母亲?”
“听阿娘提过。她在时,数次称赞令堂是君子。”
他没有细分嫡母和生母。这对一个男子而言,的确也不是太重要的事。
她屡屡观他态度,当真不在意她究竟是谁所生。
听她提及生母身份不够好,表情更是分毫未变。
她就说嘛,市面那些话本子做什么要乱写呢?女子受的束缚本就够多了,还非要加些似是而非的嫡庶尊卑,刻意逼迫笔下的女子更加艰辛。
事实是,为人堂堂正正的郎君和女郎们,根本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真要论起人世,权力、家世、爵位、钱财,甚至有无情意,这些确实紧要。嫡庶?当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云弥侧脸伏在他肩上,看他专心回信,低声问:“郎君不好奇我家中事?”
“不好奇。”
李承弈握一握她手:“我同你父亲共事几年,知道他是何种性情。”
“何种?”
“反正我是不信,”他这样说,“他也懂得何为喜欢。”
云弥忍不住就笑起来:“你怎么这样说话。”
她绕过肩头,垂脸下去:“你很懂吗?”
他斜她一眼。
她眨眨眼。
“也不很懂。”他收回目光,继续写字,“这不是认识你了吗。”
她果然躲在他颈项间,笑得悄无声息。
“阿兄跟我讲,楚王喝醉,说漏嘴啦。”她又问,“你不曾隐瞒过吗?”
“不曾。”
李承弈理直气壮:“你不是只不让我主动说吗?旁人来问,我也没法子。何况,那是我弟弟。”
往后还是要叫一声阿嫂,早些认识,也没什么不好。
他望一望这小娘子,仍梳未出阁的俏皮双髻,倒按下这话不讲。
李承宽都比她长两岁,序齿在前的兄弟就更不必说。
他还是先不让她操心这些。
“……那也不必这样直接呀。”云弥嘟囔,“我都不知道,原来好多人都有所耳闻。怎么之前,没有说到我面前过呢?”
“哪有好多人。”他不认,“我只同最亲近的友人承认过。他们不会将我的私事拿出去说。”
“可我三兄都说知道!”
“那是你三兄同我七弟亲厚。”
“可是……”
她可是不出什么,无辜看着他。神情像无辜,又带一种隐隐的认命。
越来越多人知道了。他不是刻意,她相信他绝不是这般用意,但的确更叫她软弱。
她以前也撒娇,但从不这样,偷偷溜进屋,直挂到他肩上来。
她快要坚持不住。
她已经要怀疑,她所理解的自由,究竟是不是真的。她这一生,虽短短十七载,始终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于旁人已是遥不可及;如今摆在眼前的,又实实在在是太子妃之尊。
云栖摇头晃脑说,要是做妾,任他是谁也叫他滚开去。可若是少年夫妻,那是册封太子妃的敕令下达各州郡,更多人都得记住她是谁,有什么不满意呢?
她不知道了……她实在是,有些不知道了。
她只读书,根本没有真正看过这世间。她哪里知道呢?
小娘子一旦露出稚气神情,就是又遇到棘手难题,其中多半都是,靠近还是远离呢?
他看破不点破,只将人搂回来:“给你瞧信。”
云弥低头。
一手极漂亮的小草,文采也好,写他在朔方的见闻。落款是,裴怀遇。
“这个字不好。”她连连摇头,“怎么是怀才而不遇呢?”
“你这小娘子。”李承弈笑话她,“人家取这字,自然是期许怀才得遇明主。就你,只往不好的想。”
“……我又不认得他。”云弥皱一皱鼻子,“听都不曾听过。”
“是我少时一位伴读,要长我几岁。”他向她介绍,“出身河东裴氏东眷,初入仕就做了监察使。密章奏论阿耶宠臣时,说话过于直切,惹阿耶不喜,被贬下去做功曹。他索性辞官了。”
云弥注意到一个小小细节。
他起初跟她提及皇帝,甚至说的也是“圣人”,后来慢慢变成“大家”,如今就直接是阿耶了。
她回头:“我以为伴读都是同岁。”
“不尽然。有同岁,也有大一些、功课出挑的世家子弟。老师不在时,可以答疑解惑。”
“小四岁呢?”她转过身,坐在他袖间,“小四岁的小娘子伴读,郎君要不要?”
“……那我还读什么书。”
李承弈放下笔,去捧她的脸——准确地说,是又托起她脸颊上的圆润部分:“坏心眼是吧?你立在窗下,我还怎么读书。”
“你浪荡!”她打他一边手,“你读书时,我才十二三岁。”
“……那倒是。”
他不免惆怅:“原本你十六岁时……我都觉着小了。”
这个人没有什么脸皮,但有时又很会给她留白。
她如今十七岁了,那他指的就是去年。去年,那就是指中秋之夜。
他觉得,她年纪小了。
这个人过错也很多,但她的年岁算不上。十六七岁成婚的人多了去了。
“看不出来!”她去打另一只手,“你明明就很上手。”
“怎么叫上手。”李承弈很纳闷,“你说的,是哪个上手?”
她立刻捂住嘴。
睡觉觉的上手。
她的眼睛不停打转,他就懂了。有点恼,揪她的发髻:“怎么这样说?”
“……我说玩笑话也不行了?”她比他声音大,“不是你自己做下的事,我无非描述得不好听。你还恼?你可真行。”
他起初的确是这个反应。
像是忽然体会到世间绝妙滋味,只想一而再再而三重温。回回着急,下回更着急。她不伤心,都因为受不住哭过好多回。
她越哭,他就越哄。哄的时候,她感受到最多的温柔。
她只有十六岁。
被这样一个年轻高大的郎君抱在膝上、按在肩下、搂在怀里、托在手心,被性情分明一点都不温柔的英俊男子放柔声线哄,阿弥疼不疼?疼就同我说。
她摇头说不疼。他微微笑起来,低头含她的唇瓣。
也是这样轻柔。
她分不清。
一场梦就这样开始。
她如今才开始想要回抱,才想要把梦彻底变成真的,她真的……她已经很努力了。
她不知道,他也有话说。
没有人能在骤然实现夙愿后,可以不迷失。她以为开始是一夜错误,他却感到梦想成真。
用视若珍宝,怕她嫌恶这份心意烂俗;用爱不释手,又怕她误以为他拿她当一个物件。可要他告诉她,这是一桩真正山月不知的秘密,他也实在还不肯。
他早不屑于自证情意。这么久了,他是致力于摒除所有会让她感到“花红易衰似郎意”的阻碍,终于得见一点成效。
他早前就对她说,她是很聪明,可到底不要轻视他。她人在谁的怀里,心情就瞒不住谁。
他想起那枚长簪,勾一勾嘴角。
是为了作警示用,警醒自己不要沉溺,小娘子毕竟心性坚韧。
但他想,它大概是要回来了。
无妄之灾。主人的毛病脾气,害它被冷落许久。不过好在那簪子足够贵重,又端庄,纵是婚仪也戴得。
算是弥补吧。
他这样想着,垂脸偷偷摸摸笑起来。她看在眼里,只当他又想什么下流事,气恼去锤:“笑什么?”
“笑有人色厉内荏。”李承弈伸手,轻易把人拽回怀中,“阿弥,你大大方方说一句你在考虑婚事了,我会很高兴。”
他又这样。
这人实在是不懂一点迂回。才问过你是不是喜欢我了,眼下更直接。
看出来很了不起吗?这么自信做什么。
她不肯说,低着眼睛:“你是半分顾忌也没有。”
“我想娶你,就是想娶。要顾忌什么?”他拂开她耳前的碎发,“我阿耶都知道。我说过了。”
云弥不免忐忑:“那……圣人怎么说?”
对我是否满意?她不好意思问。
他像是能读心:“他没有多满意。他如今不喜欢你姑母,待你父亲也不如从前。”
……你可以委婉一点的。
“但他从未见过你,只考虑你的姓氏族人。”他继续说,“我不同。你姓什么,对我没有分别。”
“哪里的话。”她怅然,“我若是一平民女子,不说有没有机遇认识你,便是认识了,只怕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阿弥此言差矣。”他摇头,“你不知道权力是什么。”
云弥仰脸。
“你信不信,即便是最讲礼教贞洁的时局,只要一个男子真切权柄在握,只要他想,他还是能把他喜欢的青楼女子封做皇后。”
她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呢。”
“说实话。”他望着她笑,“我阿耶不很满意,或是很不满意,只要我决意如此,他不会管。”
“君王无奈,异族、党羽、藩镇。或外戚。但从来没有哪一桩,需要靠牺牲喜欢的人,方能妥善处置。”
“可是……”她感到这是对的,又好像哪里不对,“那你以为,光武帝爱阴丽华吗?”
“在意。但他也在意郭圣通。”他不假思索,“只有女子喜欢体谅他无奈,仿佛自己是那阴丽华,所有冷落都是不得已,聊以慰藉。实则人家只觉得美人江山两不误,有什么好无奈。”
“你真的是……”云弥讷讷,“不过,直言直语,也算坦荡。”
“因为我明白这种思绪。”李承弈折好信纸,转回脸看着她,“从来没有得到真正偏爱的人,只能不停安慰自己,伤害迟早会变成爱。可是阿弥,你不需要。”
“我同你说吧。你信我的。”他拉住她的手,“爱就是爱,爱就是一定会给她所有自己能给的,绝不叫她疑心。”
她屏息望住他。心绪从某种煎熬中轻微挣脱,换作另一边的期许,和想要依赖的心情。
她知道,期许已经又是另一种挣扎。但烛光这样好,眼前人这样赤诚,她宁愿什么也不想。
不防他突然用这样柔和的口吻,说她最不爱听的分离。
“五月底,我就要动身去四镇巡视。”他摸她的耳朵,“不知要多久,也不知归期。我怕夜长梦多。”
“在那之前,我去请旨。我们定下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