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饭
韦诜恰在不惑与天命正中,样貌端正,身形清癯,行走无声,但极稳健。
进到厅内,向老夫人微弯身:“问卢老夫人好。”
老夫人本就出身范阳卢氏,年轻时又因先魏公军功获封一品诏命,鸾锦玉轴。如今长子位列宰辅,孙辈也都各有各的官职,任谁都多给一分敬重。
“先生好。”老夫人颔首,“承蒙公主相助,今日得以请先生过府。”
韦诜目光微闪,又一颔首。
郑夫人示意祁耶送礼,韦诜却是摇头:“贵人有命,要我倾力相帮,不必如此。”
郑夫人心系辛雾病情,胡阿姨专心听话,也不曾注意。
唯老夫人微微拧眉,不动声色笑道:“一点礼节。我知有些医者不喜受纳,也罢。述英,你同韦先生大致说一遍雁回病症。”
郑夫人起身,微一垂首示意,坐回后方道:“我只按病症说,先生若有需详知之处,随意问询就是。”
“大约八年前,家中娘子渐有郁郁之兆。时常情绪低迷,黯然垂泪,于任何事都毫无兴致。”连这些,都是之后郑夫人从辛雾贴身侍婢处一句一句问来,“后又犯头疾,不时头疼,反应也迟缓许多。同她说话,要许久才有反应,甚至就是听不到。”
韦诜点一点头:“躁郁心病伊始正是如此。”
“一日比一日严重。欲食不能食,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身形如和,其脉微数。”郑夫人攥一攥手,“更兼长久默然。她有一女,小女在时勉强展颜,不在便是整日沉寂。”
小云弥八九岁时早已进府中女学读书,白日都不在后院。
“此时已是很严重了。”韦诜皱眉,“之后就要自戕。料想府上娘子亦有此举。”
“有。”郑夫人轻声答,“白绫、长刀、湖心,皆出过差错。”
“理应在这之前就要诊治看护,府上疏忽了。”
他性情耿直,在御前行走都从不谄媚,此时更是直言:“汉时人管这叫‘百合病’,又叫‘妇人脏燥’,常在生产后发作。说到究竟,也是夫家照顾不周。想必人都形容枯槁了,府上当真丝毫不知吗?”
老夫人抬手抵额。
“那一年母亲病重,我在娘家侍疾。”郑夫人语气酸涩,“归家几回,她又强撑不露异样。”
“那时我正有孕。”胡阿姨亦是歉疚,“小妹说她身体不适,也不同我见面。”
那原本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但一岁时因高热夭折。想到此处,不免更加揪心。
那两年间,整个国公府没有一件好事,终日肃杀。
老夫人则一直不用辛雾请安。只有不得不碰面时,才会同坐一堂。
“都是造化。”韦诜不好多说,只问,“之后是如何处置?”
“送在城郊田庄将养。”郑夫人忽然想起,急急道,“这是她同我说有用,要我这样做。所以她清醒时,明明也不愿轻生的!”
“是这样。”韦诜无奈,“娘子自己是知道自己古怪的,也知道她不该那般。但她无法自控了。”
殿下早就委婉透过口风,对于这位娘子离开国公府就转好这件事,韦诜避而不谈:“我只能是诊脉开方,调养肝脏,力保娘子身体无恙。心病一事,终究要靠自救。”
郑夫人不甘:“那要如何自救?”
“将困囿解开。”韦诜答,“困住她的是何物,就要濯清何物。”
厅中一时寂静。
“罢了。”郑夫人垂眼起身,“有劳先生,我这就带你去。”
“夫人稍等。”韦诜望一眼厅内,“府上有一位三娘子?”
老夫人落在身侧的手一收。
衡阳叫她一声外祖母的。以这孩子的作风,会直接叽里咕噜恳求:韦先生韦先生,拜托你为檐檐的娘亲看病,檐檐就是魏家的三娘子噢,你不要记岔了。
静言待谁都是一副跳脱模样,从不摆公主架子。更不消说这位是不远万里请回京替皇帝疗治的医士,大内都会礼重几分。
若是衡阳,韦诜不会说奉命。
也不必模糊指代。
“正是小妹之女。”郑夫人站住脚步,“如今也十七岁了。要带她一道?”
“自然。”韦诜腹诽,殿下要他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找理由替这个小娘子也仔细过一遍脉,“她于那位娘子意义非凡,我需观察她二位交流情状。”
十年过去,这位殿下除去当真高得吓人,比小时候好像更招人嫌了。
“这……”胡阿姨迟疑,“这二位恐怕无法对话。小妹一旦见到三娘,简直……”
“试一试吧。”郑夫人打断,“祁耶,去叫听檐来。”
云弥提裾迈入后抬头,一眼认出韦诜,心虚别一别脸,只当不知:“问祖母、母亲、阿姨午好。”
她能认出,因为李承弈告诉她,眼睛像铜铃、胡子倒挂的那个丑人就是。
哪里丑……分明方正得很。
这郎君的嘴真是。
但很快又觉情有可原。郑夫人同祁耶阿嬷先行入内,云弥跳下马车,那位韦先生在三步外,慢悠悠喊一声:“殿下。”
寻春猛地瞪眼。
什么殿下?
她甚至左右猛摇头找人。看清韦诜脸上戏谑,福至心灵般想起,皇后和太子妃也可称殿下。
随身侍婢是不必防备的,各家小娘子的私事她们最清楚。是以韦诜也不在意,又笑一笑:“不肯同那小郎君成婚?”
云弥警惕望着他。
这就说不通了。再是誉满杏林的名医,终究只是医师,皇帝愿意礼重是一回事,地位是有限的。
哪怕执掌医药局,也不过一个承务郎。
他居然用“那小郎君”称呼李承弈。
联想到民间一直断续传说先皇后同他是故知,云弥更紧张:“我……不知先生说什么。”
“还演。”韦诜眉毛一挑,“你家中长辈都不知?那是如何相交?他哄你玩?”
那郎君小毛病是一堆,但绝不是有恶劣心思的人。
“先生!”云弥着急,“母亲在前面等。”
郑夫人果然驻足回头。韦诜换上肃正表情,快步向前。
寻春惊魂未定:“韦先生叫小娘子……”
殿下?不肯同那小郎成婚?
什么意思。小娘子一直对她说,是殿下介怀被算计一事,不愿意求娶。
小娘子也是这样对郎主解释。
“回头再说。”云弥制止,“今日只做一件事,就是替阿娘诊脉。”
但她看出寻春眼中疑窦。
当下也不好解释,匆忙跟上郑夫人。丁善意已在小院外等候,迎一行人进院。
“檐檐,你在外等候片刻。”郑夫人扭头叮嘱,“心绪平稳,诊脉更准些。”
“听母亲的。”云弥已经不大为此事难过,“实在不行,我不露面就好。”
其实这些年在田庄里,辛雾一定是有好转的。云弥倚在小窗下,望见她对丁善意笑了一笑,虽然很淡。
善意阿嬷就柔和摸一摸她发尾。
见到郑夫人也很平静,笑意再续一续,配合伸出手腕。
她想活着。无论如何,她还想好好活下去。
再次确认这一点,云弥连忙挡住眼睛。
她已经很高兴了。
近几年都不曾再自戕,她就松一大口气。对她而言,即使终生不再有娘亲疼爱都无妨,只要娘亲好好活着。
从前她极为担心,时不时偷偷跑来守着,逐渐发现辛雾居然喜爱劳作。她同诸位阿孃一道下田,记录时分,摘下酸杏,再摸小童脑袋。
虽然仍然不肯说话,但神色静谧。
那时云弥只有十来岁,并不太懂世事真理。她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还学如何批评,但她真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她只是隐隐约约意识到,能救下阿娘的,或许是一些别的东西。
直到郑夫人那日在田庄告诉她,要体恤、要良善、要仁德,要一直看见别人。
她忽然就明白了是什么。
是胸襟。
足以拯救女郎之物,从来不是任何人的爱,是胸襟,她们自己的胸襟。
是以胸襟理解际遇,而后际遇又重塑胸襟。
能将人真正从困厄中拉出来的,不是他人的更困厄,也更不是爱,是终究想要再多看一眼世界玄奇。
她听到韦诜回郑夫人话,也说身体并无大碍。丁善意雀跃加一句,近日辛娘子心情也算好。
负责照看起居的萱阿嬷在一旁作证,说昨夜娘子用了两碗饭。
好高兴,小娘子许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寻春拍拍她的背:“不要哭。或许辛娘子会见小娘子。”
云弥连忙擦了擦眼睛,突兀问:“我今日漂亮吗?”
寻春一怔,她又道:“想让娘亲看见我很漂亮的样子……”
韦诜用医时极是谨慎。先是让旁人都退去,再三向辛雾传达是“阿弥”,得到明确的眼神回应,才低声唤:“三娘子。”
云弥深呼吸。
轻轻推开木门,脚步小到连裙裾都不曾飘荡。
辛雾静静朝向她坐着。
眼中泛上一阵汹涌酸涩,立时就要哭出来,被韦诜无声摇头示意克制。云弥再次放缓呼吸,扬起笑容,迈入房内。
“……娘亲,”小小身体像童年时一样,蹲在母亲膝侧,“娘亲。”
辛雾没有动。
“我长大了……”她不得不调整说话的气息,“我十七岁了。”
仍然没有回应。
从前也不是全然不能见面,有时情绪并不发作,只是不肯开口。
虽有些失望,但见韦诜警觉指向门口,不打算过多惊动。
云弥还是站起:“娘亲,我下回再来瞧你。”
不舍目光一落再落,到底转身。
就在绣履踏出槛外的瞬间,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轻细声音——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注:其他的都丢开不必再说,你在外要努力吃饭,多加保重;我也多吃饭,保重身体,将来你我再相见。)
一只纤细的手倏地攥在门扉边缘。另一只手捂在小娘子的唇,禁止终于落下的泪水出声。
如今季春也将尽。午后阳光眷恋留在裙裾之下,迟迟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