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小娘子。”韦诜终于开口,“你这样哭,我是同他说,还是不同他说?”
“抱歉,先生。”云弥还有些哭音,“我只是没想到……”
“同我也无甚干系。”韦诜失笑,“你当医理如幻术?头一回见面就有用。非要说助益,是我来让她更加明白,你们依旧为她恢复康健殚精竭虑,自然不忍拂众人颜面。”
这道理也不难想通。只是云弥视角特殊,被厌恶的心理枷锁太重:“我知晓了。”
“府上诸位女郎都是君子。”韦诜低头取出另一方巾,无所谓道,“还挺古怪。”
为一个妾室尽心筹谋打算,虽合情理,毕竟少见。
他就差明示,郎主倒不怎么样。
云弥不语。
“我替小娘子诊脉。”韦诜示意,“小郎君等我回去复命呢。”
“我很好。”
“他要我的诊断。”韦诜调侃道,“你是小女医啊?不曾听说。你若在学医理,虽迩早同我吹嘘你是长安名医。”
如果射箭还算上手,那就是骑射奇绝,百发百中;如果最擅抚琴,那就是“玄鹤起舞,天地变色”。
总之怎么夸大怎么来。本人多么谦逊,夸他喜欢的小女娘就多么骄傲。
他不了解这小娘子,但那小郎君的性格是这样。
故而也推断出感情不算顺畅,否则不会只是一句,“确认她是否康健”;至少明里暗里向他炫耀一盏茶时间。
他故意问:“是新妇?也不曾听说你成婚。”
李承弈答:“尚未六礼。”
又补:“不过是的。”
没有六礼,就不能叫新妇。他是想纠正,看出这郎君有些落寞,心善放过。
长得这么高了,居然还会落寞呢。像幼时他母亲不准他再爬树,灰溜溜跳下来的神态。
也是,做好事都需推到公主头上,定然是另有内情了。
其实那位公主只对算命的人感兴趣。
云弥只好伸出手腕。
韦诜细细听过寸关尺,收手道:“还算稳健。只脉弦稍细,不大舒展。近日是否多梦?”
“……有些。”
“情志失调,宜舒缓心境。”韦诜摇一摇头,“一个两个,总是想这么多。是长安城的飨宴不及从前好吃了?”
他率先提及从前,云弥斗胆问起:“先生以前……”
“噢,你的郎子是我救下的。”韦诜挺一挺胸膛,“他真是叫他母亲煎熬。在腹中就是一大个,生产极为艰难。”
云弥不由垂下脸,轻声:“如今也是一大个。”
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笑。韦诜多看一眼。
“怪乎殿下敬重先生。”虽然说他是丑人。
“他敬重我?”韦诜想也不想,“绝不可能。十年前我离开长安,这郎君让我永远别再回来找他玩弹弓。”
“十年前?”
韦诜表情不变:“他母亲过世后。”
他并不尊称“先皇后”,也当真终生未娶。云弥不至于这点分寸没有,适时点一点头:“我阿娘生育时也十分惊险。于女子而言,的确像鬼门关。”
“怕了?”韦诜笑一笑,“你找的郎子尚可。他会陪你。”
“小虽迩说话就难听。”他忽然兴致勃勃,“他八九岁开始同他阿耶吵架。有一回想要大赦为母亲祈福,圣人被他追得没办法,就拿去朝上议。三省不仅不让,还叫圣人被说出一肚子火气,只能回来骂他。他母亲听说,拖着病体又斥责他一通,告诉他重塑法纪之时,不宜轻易大赦。最后他也不服气,将丽政殿闹得鸡飞狗跳。”
云弥还是低着头:“他如今像是纵使我生病,也顾虑大赦不妥的性情。”
韦诜却直接道:“你瞧你,不就这样想了?不就预设‘我生病’了?”
她这才意识到失言,窘迫摆手:“不是……”
“是又何妨。”韦诜不大在意,“他从小到大都认死理,如今想来也一样。认准的人和事,不会变的。”
云弥试探:“第一位就一定要留到最后那种认吗?”
“自然。”韦诜以为是大好机会,立刻作保,“这一点,三娘子放心就是,他不是懂旖旎情意之人。五年前,我母亲召我短暂回过长安,那会他都十五六岁了,还是一下学就跟人去射箭打马球。我问他有没有相熟的小娘子,他回我,说过话的不及三个。我又问,哪三个?他想半天,一个名姓也讲不出。”
云弥唇角淡淡一扬。
韦诜实在好奇他二人如何相识,直觉不太好问,辗转挤出一句:“小娘子恕某冒昧。怎么不成婚?”
只得到敷衍答案:“总觉性情不大合适。”
又转移话题:“先生认为,人的执念要如何归类?”
韦诜反问:“小娘子认为呢?”
云弥默然稍顷,答复:“故园之景,少时之情,未竟之志。通常三者皆有。”
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永远也挽不回的情意,永远也不成真的梦想。
韦诜露出讶然神色,而后再问:“令堂是何方人士?”
“河东朔州。阿耶北上公干时相识。”
“离长安是有些远。”韦诜颔首,“但长安是我的故乡,我也并不留恋。”
他的父亲早就不在,先皇后十年前崩逝,母亲两年前也逝世了。无妻无子,反而突然变成天底下头号洒脱人。
“或许没有挚爱之人的故乡,就不再是故乡了。”云弥低声,“是以过去几年,我一直在想,故乡是否有所不同。阿娘梦呓皆是河东口音,我听不太明白,但知道她心中念着故园。”
韦诜盯着她。
外头寻春敲一敲门扉:“小娘子,韦先生,夫人来催了。”
韦诜对郑夫人说要单独叮嘱三娘子一些事,但她还是等着云弥一道归家。
“小娘子归家吧。”韦诜笑起,“今日同小娘子交谈,让我确信他眼光极好,比看字的眼光还要好。”
云弥内敛笑一笑,起身告辞。
钻入碧油车,寻春跟着爬进来,当头一句:“小娘子不曾有孕吧?”
她紧张万分,就怕今日被诊出来。
“你说什么呢,我之前才小日子。”云弥涨红脸,“不会!”
“这哪是会不会。”寻春还是紧张,“照小娘子同殿下相见的时间,我还觉着早该有动静……”
“不会不会不会!”她家小娘子明显急了,“我不会有孕。”
“为何啊。”寻春不明白了,“那件事,不是会怀上孩儿吗?”
“……可以不会。”云弥捂住脸,“你不许再问。”
他从不留到最后。一次也没有。
她该懂的都懂。原本想了很多说辞,说服他在这件事上听她的,不想最后只用到一句:我年纪还小,我害怕。
“……我怕。”那时她捧着他的肩,拿侧脸擦过他的侧脸,“我出生时,我的娘亲历尽艰辛。”
她知道他的母亲生育他也很辛苦。
“好。”他一点异议也无,握握她的手,“那过两年吧。”
过两年就是过几年。他们之间从头到尾,能有几年吗。
她不敢随意回复,继续哄他开心:“且我听说,长大些的娘亲养育孩儿,孩儿会聪明很多。”
“就你这样的,”他睨她一眼,“再聪明要掀天了。”
她就哑哑地笑,抱紧他颈项:“……没有吧?”
他的离去带来诡异抽息:“有的。”
她认识他只有半年。可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刻,她又实在觉得能够抵御至今,而不是被欢喜冲昏头脑,已经能算万般努力。
只能不停告诫自己,如若那夜是旁人,他就会注意到这个旁人。
两双绣履一前一后迈入二门。郑夫人兀自开口:“当真是公主相帮?”
寻春猛一顿足,又被郑夫人看在眼里。
“……是也不是。”云弥镇定,“她起初回我不太行,她说话分量不够。见我失望,又说替我去央求别人。”
“哪个别人。”郑夫人不置可否,“对母亲可以隐瞒吗?”
“不可。”云弥屈一屈膝,“公主说是请太子殿下提了一句,殿下待静言很好。我怕母亲怪我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才没有说。”
小娘子反应真快啊,这个脑子。
寻春心都提到嗓子眼。
“原是这样。”郑夫人了然,“那你去寻你三兄说一下今日之事,让他挑一份礼,亲自带你过东宫致谢。”
不能单独前往。大兄二兄又都外放,只有魏忱还在京中,他只比云弥大两岁。
仔细叮嘱:“就算殿下不见,礼也要到。”
再想一想:“找他不在时去,留下谢礼就归家。不要横生枝节。”
寻春不担心了,又必须努力憋笑。
小娘子应是时,似乎也咬牙切齿:“……我知晓了。”
“……知道了。”云弥抬起身,在他左脸亲了一下。
李承弈侧过脸,将右脸递到她跟前。
方才他理直气壮:“道谢要用心,知不知道?”
她抱住他脑袋,乖乖再“啪嗒”。
酉时末,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势渐大时,她坐在碧油车里骂骂咧咧。
到了门外,见到一支撑得格外高的竹骨伞,这才闭嘴。
“我明日休沐,”他将她搂在伞心,偏过脸,“不算过分吧?”
云弥握起拳,在他肩下砸一砸。
这时雨已滂沱,窗外狂风凛冽,她缩在他的肩下。
仰着脸,唇心被轻柔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