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
“韦先生这边请。”
祁耶阿嬷亲自去大门外侯着,又恭恭敬敬迎到后院。外男来访向来不过二门,今日韦诜先生过府,郑夫人同正房相商,特意协调到老夫人住处的正厅说话。
厅内,胡阿姨仍在惊奇:“三娘是怎么叫动韦先生?之前不是说,他是受御前给使所召,请在宫闱里为圣人看病?”
“檐檐请公主相帮。”郑夫人不疑云弥,“想来还好。他虽住内宫,又不必整日守在大家跟前。闲暇之余替人看一看病理,于医者也是进益。”
老夫人这时发话:“还是要重谢。”
她素日里永远慈眉善目,待媳妇宽厚,对孙辈疼爱。此时面上却显一层淡淡忧心,目光黯淡:“那孩子终归无辜。”
她几乎一夜未眠。
这些年发生的事,恍惚宛如昨日。
最初辛雾就并非心甘情愿,是魏遐执意。
她记得清楚,魏遐曾经对天发誓:“母亲,我认得雁回,才知情意为何物。不怕母亲斥责,我甚至想过休弃述英——”
郑夫人名怀逸,小字述英,雁回则是辛雾小字。
他过往三十年,分明没有一丝半点深情种的迹象。
他娶述英,因家世、才学、容貌无可挑剔;述英有孕,纳一商户良家女为妾,清瑟也同样年轻美好知进退。
他天经地义地得到了一切。
他居然还为不曾真正同人相爱过而心生委屈。
老夫人勃然大怒:“述英何错之有?你敢说这等忘恩负义的话!她去岁才为你生下第三个孩子!”
长子魏恪,长女云莅,三郎魏忱。
“儿自知对不住她。”魏遐口中说着抱歉,“但儿也没有办法。如今雁回业已有孕,年内就要入府,否则不妥当。”
老夫人气得发抖。指着他想质问,述英去年难产的景象,你忘了吗?
这太残忍,她不肯问。
她对述英感到极为愧疚。
作为母亲,作为长辈,也或许作为女子,对述英感到亏欠深重。
雁回临盆那日,她静静望着她的儿子欢喜、激动、语无伦次。只是个女孩,她是喜爱女孩,可郎主通常不会太上心。
但檐檐出生时,府中上下得到的赏礼比复之出生还要多。
那会小复之已经十岁,的确是魏遐倾注所有心血的嫡长子。守在母亲身边,默然望着为另一个“妻子”坐立难安的父亲。
默然望着他,给出比胞妹云莅出生时忧心万分的反应;默然望着他,毫不遮掩比起母亲,更爱别人的事实。
述英全程淡淡微笑,目光落在产房内。
那时老夫人痛苦地想,她是这样信任述英的品行,以至于万分确信她在祈祷平安;可她又宁愿述英不要那么好,哪怕阴暗片刻。
事实却是,雁回生产最为艰难时,声称最爱她的魏遐也不曾踏进产房一步;而述英不顾祁耶阻拦,快步冲进,单膝跪下,一声阿妹。
老夫人立在窗下,垂首泪流满面。
她不愿意去看儿子的反应。
她只是忽然很想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伤害了一个怎样的妻子,知不知道他的妻子,拥有一份怎样巍峨的心胸。
她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述英,不过十六七岁。绑着双髻,蹦蹦跳跳来到院落外,在照壁下驻足,向魏遐示意:“你是魏清源?”
不等回应,扬一扬下颌:“我是郑述英。”
述英看上去那样骄傲,回首向她行礼时,双颊却微微泛红。
小娘子郑怀逸并不知道,她的生命里会有雁回。
最令人难过的是,雁回也是个好孩子。知书达礼,性情宽柔,待她周到孝顺。
一日暴雨,她站在檐下,原本是想观赏玉兰在雨中折枝。却看见雁回撑开伞,挽述英走出长廊。
雨势太大,竹骨伞被吹一歪斜。雁回忽然笑,指着述英道:“阿姊头回戴这枚并蒂簪,就叫雨淋透了,可不是‘晓看红湿处’?”
述英一边笑骂她,一边去努力稳住伞:“我不曾去过锦官城!”
“难道阿姊出过长安城吗?”
“不曾!”
“那我同你说……”
老夫人扶着门扉,沉默许久。
小娘子郑怀逸是不知会有辛雾出现。但即使早早知道,也未必就会恳请上天,求她不要来。
她宁愿恳求,魏清源不要来。
之后檐檐慢慢长大,粉雕玉琢的一只小团子,第一次喊着祖母撞进怀里时,她心间仿佛塌陷一处。
她没办法不心软,可为了表态,强逼自己从头漠然到尾。述英再三说不必,但她没办法说服自己。
有时对上雁回的目光,只有温柔谅解。
直至情分离析,雁回终究还是一无所有。
她忍得很好。众人发现时,事态已经极为严峻。她尝试过白绫,也尝试过环首长刀,甚至徘徊在院中小湖。
如果不是小云弥跟在后面,摔倒在青石路面上,哭得声嘶力竭,她应当已经不在了。
那是时隔很多很多年,述英再次在她面前落泪:“这是什么病……这究竟是什么病?怎地平日毫无迹象?”
老夫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起述英上一回落泪,是雁回过府当日,夜间伏在她膝头,字字凄凉:“……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注:不再回想他违背誓言的事了,既然终结,就罢休吧。)
郑怀逸不再是小娘子了。
她又永远是小娘子。像少时抬一抬头颅,维护她想要维护的人:“魏清源,但凡你尚存一丝良知,就放她离你远些。”
她曾经也叫魏清源,而后面是,我们赶在入秋前成婚吧。
雁回离府时,是深秋时节。
老夫人知道,是雁回清醒时为了自救,同述英说过些什么,述英才会忽然就要送她走。
雁回不想死。她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每一霎都不想死。
也的确有用。这八年多来,雁回虽然郁郁寡欢,有时也哀恸哭泣,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屡次葬送性命。
老夫人逐渐衰老,心中清晰的身影越来越少。但她记得,魏遐听闻后沉默许久,起身离去的背影。
“放过那孩子吧,”她想她真的老了,连声音都这样疲惫,“不要再逼她,不要再见她,也不要再管檐檐。她叫你一句阿耶。”
她的儿子一言不发,似乎抬头望一眼正在凋零的玉兰,之后大步离开。
有一回述英偷偷去瞧雁回,碰见她站在田梗之上,同丁善意谈论农时耕作,唇角含笑。
是变好了。
唯一的变故是,她不再愿意见云弥。
越长大越不愿意。情绪最激动的一次,甚至亲手将云弥推倒在槛外,呵斥她滚开。
十一岁的小娘子,已经很懂事。一边死死咬着嘴唇想忍住不哭,一边抬手擦怎么也流不尽的眼泪。
“我是……”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娘的耻辱吗?”
“我让她感到恶心吗?”
老夫人闭上眼睛。
她已经更加衰老,却还会流泪。
述英蹲下身,紧紧握住檐檐的肩膀:“听檐。”
“你不像他,一点都不。”述英每一个字都很重,“你也不会遇到他。”
“你是最好的小女娘。”
“你是母亲心爱的孩子。”
“你是……”述英原本想说很多,忽然失控,将云弥揽入怀中,“你是我的骄傲。”
这一年,复之已经成婚,性情越发稳重寡语。却忽然迈进厅内,慢慢蹲在云弥身前,母亲身边。
“妹妹。”他轻声道,“我给你带了赵成匡先生的《庄子》注本。你一直想看。”
老夫人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她又想起十岁的小复之,旁观母亲断送爱意的小复之。
想起他一度抵触檐檐,某一回被小团子抓住袖衽,脆生生喊“大兄”,甚至慌乱逃走。
想起他婚前绝不要媵妾。
想起复之妻载欣,婚后三年初次临盆,复之始终寸步不离。
载欣也是那样疼爱家中二位妹妹。
魏恪至今也没有媵妾。
赴任延州前,低声叮嘱母亲:“听檐婚事,母亲慎重。”
载欣牵着孩儿,柔声道:“劳烦母亲届时书信知会我和复之。归杨我们倒放心,毋意实是好孩子。”
二人携手离去后,述英垂着脸:“母亲。”
老夫人再次望着玉兰。一年一年盛开,一年一年凋落。
述英也抬首。
而后轻声:“这座府邸的上梁,是我。”
“我很欣慰了。”
老夫人已经需要拄拐——也可以不需要,但她居然盼望着再衰老一些,衰老就可以不必再思考对错。
她敲击木杖,玉兰梢头一动:“比我做得好。”
“我一心要他出人头地,要他维持门楣,不曾教导他如何为人夫君。”停一停,“更不曾教导他,如何算作不辜负。”
只是听说荥阳郑氏,便颇为满意。
“述英……对不住。”
述英淡淡笑着,只剩漠然。
檐檐婚事,也原本就是述英心中最紧要的一道弥补。
被雁回推出去那一日时,云弥嚎啕到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述英看着她睡着,摸一摸发鬓。回到正厅来,同老夫人相对而坐。
忽然就道:“我要给她挑全天下最好的郎君。”
“最好的。”她重复,“必须是最好的。”
老夫人慢慢笑起来:“哪里去找。”
“还真不知了。”述英也笑,“纵使做皇后,我嫌弃宫墙令她辛苦;嫁忠诚郎君,又忧心房屋不够堂皇;不上不下选,还要畏惧反而进退两难,得不偿失。怎么找嘛。”
“终归会有一个好郎君。”老夫人声音也慢,“给她一切,又只给她。”
她们一直在等待这个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