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
近日寒食清明,永安门及长乐门数日不通。衡阳被门倌拦下,索性掉头走嘉福门,从东宫绕进宫城。
原本以为兄长不在,却见嘉福门的骑倌正在牵收那匹极易辨识的特勒骠,应该是刚回。
连忙将马交给另一位骑倌牵引,快步奔向正殿。
正坐在案首喝凉茶。
“阿兄!”
真是欢声,李承弈抬头。
衡阳笑眯眯:“长乐门不开,门倌连我都不让进,我从你这里借道啊。”
“不过马。”
她几乎从不清洗蹄铁。
“回头用马我再来取。”衡阳应了,见他此时还算清闲,又凑上前,“你知我从哪里来?”
“水车。”
公主笑容僵一僵:“我找表妹去了。”
强调:“三妹妹。”
李承弈放下茶盏。
“阿兄。”衡阳几步蹿到人身边,“我能否问一个问题呢?”
他答:“不能。”
衡阳耷拉脑袋,又抬起来,毫无预兆:“你觉得她好吗?”
单刀直入,不给说不许问的机会。只要喜欢,就不舍得严正否定。
聪明,我太聪明了。公主在心里感叹。
单纯,兄长太单纯了。因为他真就不吭声。
“嗨呀。”衡阳靠抿紧上下唇克制笑容,“无妨,无妨。”
李承弈还是不说话,她一挥手:“无妨的!”
他受不了了,抬眼看她。
“……我是说,”衡阳清嗓子,“我见过很多人喜欢她。”
“是吗。”他这样应,不大在意的模样,“那她如何?”
公主不介意这等低级试探,只高兴兄长终于愿意交谈:“不如何。她一个都看不上。”
“之前有一个,脸生得确实不错,我们都觉得俊朗。写字太丑,她嫌弃得立刻扔掉书信。我至今想不通,世家郎君怎会有那么不擅书法的。”
他的字好看。太傅严苛甚少褒奖,但对书法赞不绝口。
“还有过一个,长得也挺好,字画也不错。但是棋艺不够,她说下着下着想睡觉,对方太蠢,也不成。”
他赢过很多回。尽管或许也因为自己是她最想赢的人,从而影响她的判断。
“嗯……另有一位小郎将,这个我当时真心觉得不错了,高大硬朗,百步穿杨。”衡阳遗憾,“不过有朋友说,他连诗会都对不出口,听檐说不要白丁夫婿,会无话可说。”
“比我高吗?”
衡阳摇头:“没有吧,不过差的不多。”
“嗯。”
哎?她原本背着身一边说一边走,听到这一声嗯,立刻回头。
果真在笑。笑就笑了,非要取一本摹帖,装模作样翻开。
衡阳快步跑上前:“为什么承认?”
“我否认过吗?”
他只答应她不会主动说。
“也是。”衡阳挠头,“那你想我帮你吗?”
再次沉默。
“我不好帮你。”她很真诚,“她谁的话都不听。当时那位小郎将,我都说了,你不要我要。她说你要吧,但愿未来的县主还能认字。”
长公主或公主的女儿通常封县主。
李承弈直接皱眉。
公主委屈:“阿兄也觉得她在讽刺我不会写文章?”
李承弈纠正:“她不要的,你也不能要。”
衡阳窃喜:“你还是……”
很疼我的。
“帮你筛过一轮,还要往下跳。”他继续说,“你这脑子,最好还是听她的。”
衡阳面无表情。
“不帮你了。”她转身要走,“原本有个机会的。”
“……有时置身事外,感受有误。不可偏听。”
她再走一步。
“……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可盲从。”
她停下脚步。
“……有时大智若愚。”他明显说得艰难一些,“守持会有意外之喜。”
衡阳颠颠跑回案前:“她欠债了!”
李承弈不解。
“她嫁妆里有一座田庄,如今舅母要她上手,自己学着管了。她就想着,要替庄子上的孩童们做一件新衣。办法是挺对的,对孩儿好,就能收拢其父母,反而不必说太多,节省口舌。她很聪明。”衡阳明白这一点,“但她钱财不够,狠心去当了一件首饰,好像还是缺不少,我想是要预支些零用了。”
他心里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预感:“当了什么?”
“一支很漂亮很漂亮的玛瑙簪!”衡阳一张手,“我都没有那么好看的长簪!只有一枚不怎么……阿兄?”
李承弈猛地站起身。
衡阳声音断在喉间。
这种尖锐的直觉无须赘述。她闭上嘴,观察他表情的变化。
他问:“哪家寄附铺。”
其实还算克制,声线也冷静。
“就……朱雀大街,安业坊口那家。”衡阳越说声音越小,原本指天指地的手指蜷缩,“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会是他送的吧?不能吧?那她真的可以把自己当掉了,作为对多嘴多舌的惩戒。
李承弈直接大步向外走。
衡阳骑着自己那匹小红马努力追赶时,恨得想往自己脸上扇一拳。她多嘴什么呢?檐檐都说了不要。
朱雀大街每日酉正前不得纵马,酉正后也只是允许金吾卫骑马巡街。
衡阳原本以为阿兄不会顾及,不料他还是在善和坊前反应过来,及时止行。将马拴在街铺木桩,向店外小厮道过谢,这才向安业坊去。
衡阳歪头看一会他背影,也将马系在供行人驻留的拴马桩。走出两步,又回头:“劳烦你看顾片刻。”
小厮笑着摆摆手。
衡阳跑上去追在他身后:“是你送的?”
他不答,侧脸神情冷硬。
“或许是弄错了。玛瑙饰物许多女娘喜欢。”衡阳强行挽回,“应当不是同一支。她教养很好,不会这样对待旁人的礼物……”
早知道不说了。
她今日说什么坏话,下一瞬就会应验。
店主不明所以,认出她是午后那女郎的同行者,这才取出簪子给他们看:“是这一支。”
衡阳瞄一眼兄长就明白了,虽然他实则表情寡淡,目光也平和到欠缺描述空间。虽然他看上去还是很冷静,冷静到只有某种漠然。
他伸出手。
但在触碰到细簪前,倏地收回,转头就走。
衡阳“哎”了一声,连忙跟上:“阿兄!”
留店主在后摸不着头脑。
李承弈不回应,只是向前去。
“是你送的。什么时候的事?你们见过吗?”衡阳不得不加快脚步,“你怎么不跟我说呢?你跟我说,我当时就会拦着她!不过,你现在也可以赎回来啊。”
他终于停住,望她一眼,语气冷淡:“意义何在。”
她都不要了。
距离那日交谈约定,仅仅过去六日。
他想过她会二者皆不选,甚至做出第三个选择,即刻断绝。
但没想到真就是这个结果。
“你管什么意不意义?是你喜欢她。”衡阳快言快语,“又不是她喜欢你。她但凡有一丁点喜欢你,都不会将你的礼物拿来换钱的。小女娘不这样做事。”
话音落下,意识到过于直白。见阿兄默然垂首,心里难受起来:“阿兄,其实……”
这样高大的人,只是沉默着低下头。
写字好看,下棋能赢,长得更高,有什么用?一律无用。
他说了那么多,其中包括我有些喜欢你,都只得到这样的后果。
他明白爱意绝不能沾染骄矜之气,但原本对回应笃定,却被毫不留情推翻时,仍然会有不甘。
衡阳两只手在身后收紧:“阿兄……你是在伤心吗?”
她问得很小心。
“不用伤心。”她努力踮脚,“虽然她现下不大喜欢你,日后或许就有转机呀。”
“我没见过她对谁特别。”衡阳不知这能不能安慰,“一点都没有,从来没有过,谁都没有的。或许是太漂亮、太有才学吧?这种小女娘,心气都高呢。”
李承弈还是不说话。
衡阳换严肃语气:“但她这事真是做得不对!大错特错!不愿意要,将礼物直接返还也好,这般实在是太不尊重人。就算我不说,兴许哪一日流入市面,又叫你买到。”
没有她也可能东窗事发。总之她不是故意的,不怪她。
她都是好心办坏事。
比如也不知道,云弥根本不敢不要。
她不敢。他一直都知道她内心深处不敢真正忤逆,娇俏是她的手段,正是不敢忤逆的替代手段。
公主的安慰成功让兄长心里更加酸涩,继而发散许多。
簪她不敢不要,可又实在不想要。
衣裙也是。她撒娇说挂在寝阁里穿就好,如今想来,或许也只是不愿意带回她的家,不愿意穿给别人看。
他不知此时云弥在窗下打嚏。倘若知情,只会崩溃解释,郑夫人曾经想过替家中两个小女儿各弄一件棠紫襦裙,折腾许久都未能取到,紫色长裙太过珍贵了。
她忽然穿,必定会被盘问。
“……别难过了。”衡阳拽一拽他,“慢慢来嘛,没有人是天生就会喜欢一个人的——对噢。”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何时对她有意啊?”
这人脾气上来时永远不说话,只自顾解缰绳。
衡阳急眼了:“你不答不问不理人,我怎么帮你?再者说,你这样贸然送礼物,还是首饰,她总归会好奇你为何心怀爱慕吧?难道你也不说吗?”
年轻郎君和女娘之间,送首饰意味格外直接些,甚至能算作求爱。
“她不好奇。”
“啊?”
李承弈将缰绳取下,攥在手里,低声重复:“她不好奇。”
衡阳呆呆看着他。
“我说过了。”他将特勒骠调转方向,“她也不追问。”
也只到这里了,再多就不肯讲,径自翻身上马。抬腕要走,又转过脸叮嘱:“不要迁怒。”
衡阳最维护的是母亲,其次是自己。
果真就白叮嘱。公主闯进疏影院时带过的一阵风,让行霜本能起身跟上。
一跟进屋就发现,寻春已经吓了一跳:“公主?”
云弥正趴在桌上算账,抬头,一脸不解看着她。
“魏听檐。”衡阳永远学不会迂回,“那簪子是我阿兄送的?”
云弥心里猝然一紧:“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他有些想选你,我以为你缺绢帛,想让他帮你一回。”衡阳一字一句,“结果连那簪都是他送的。你不喜欢不想要,还给他不好吗?为何要折辱人?我是有错,不该凭借你我关系通风报信,我向你道歉。但是,你也不应该这样轻慢旁人的心意!”
寻春上前一步想反驳,我家小娘子能说不喜欢不想要吗?她敢吗?
被云弥伸手摁住:“抱歉。”
衡阳一愣。
“我是不该。”她转回脸去,盯着窗外,“他知道了吗?”
“他一句不曾说你。”衡阳拧眉,“还叫我不要迁怒。我早就说过,我阿兄性情很分是非。你简直——哎!”
“有眼无珠,是吧?”云弥仍然看着窗外,“他喜欢我,我就必须回应,对吧?”
“你——”
“我没有不想,也没有想。”她静静道,“厌恶皇室贵胄,着迷乡野匹夫;同世家子弟携手一生,和庶民郎君相看相厌。这都无所谓,前提是我自己选。”
她低下头,继续写账本:“不是我自己选,最好的我也不要。”
“那他不正是在让你选吗?”衡阳再次急眼,“你今日这样做,实在太伤人心了!”
寻春又想反驳。这几日,小娘子每一夜都辗转反侧许久,始末绝对不是这样简单。
硬生生忍住了。
云弥不语。
她曾经才是最伤心的那个。
“我不许你伤害他。”衡阳忽然平静下来,“自然,我也不许别人伤害你。所以我最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你和他互相伤害。如今他不曾这样做,那你也不能——”
“公主!”寻春忍不下去了,鼓起勇气小声问,“公主如何确信自己知道来龙去脉?”
衡阳倒也坦率:“那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云弥再度摁住寻春,“你同他是血亲,同我只是朋友。亲疏有别,我无话可说。”
“你当这种赌气的话能气到我啊?”衡阳一拍案桌,头头是道,“你平日天天同我说,要一码归一码,条分缕析,不能帮亲要帮理。那好,今日我就问你,即使是一位陌生郎君,精心挑选礼物相送,难道就能转手贩卖吗?这合乎礼节吗?你尊重他了吗?还‘同我只是朋友’,别忘记,你也是我表妹。当然,表亲是算不得什么,毕竟表兄妹都能成婚。但我待你不好吗?你这话不是赌气是什么?”
寻春苦闷地想,她怎么忽然觉得公主说的都对。
小娘子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的。这样似乎是有些任性。
想听云弥的答案,扭头却见她抬手狠狠擦一把眼睛:“我是赌气,我今日就不想同你说这件事。难道不可以?”
衡阳没想到她会哭。
转卖旁人赠礼是交际大忌,除非情谊决裂。她起初也以为是听檐同哪位友人闹翻,十几岁的小娘子意气用事,这也很寻常,故礼貌地不去追问。
更没想到是这种情况。连礼物都不要,按理说完全不会在意,可是她又哭了。
倔强拒绝眼神对视,挺直背坐在窗下,只低头掉眼泪。
“你这,”衡阳有些无措,“我又不是骂你……明明就不用这样做的嘛。不喜欢就不喜欢啊。”
不用这样做,全天下都只会告诉她不用这样做。
她哭到抽泣不止,寻春摇摇头,示意衡阳先离开。
衡阳咬唇。她是很在意檐檐的感受,但朋友之间也没有道理非得让并不认为自己有错的一方妥协。
她从头到尾没有说你必须喜欢我阿兄,只是认为不应该这么处理旁人用心选送的礼物。
她也不想道歉。
“罢了。”衡阳低声,“如果你真的很困扰,我去同他说吧。”
还是有些不平。
所以加一句:“不过以他今日情态,今后应当也不会再来叨扰你了。”
这一句落下,这小娘子又忽然哭出一声有些失控的抽噎。
衡阳真是叹气:“你……”
寻春猛摇头。
她就不说了。
送走公主,寻春折返回来,拿手帕擦掉云弥脸上泪痕:“小娘子。”
“不能自苦呀。”她不知该怎么说,“是发生什么了吗?公主知道了?”
以至于直接说出喜欢你。可也不对,如果知道原委,应当不会偏向殿下。
云弥摇头。
“那是吵架了?”寻春小心翼翼,“其实无论怎么争执,小娘子还是可以转圜,直接将东西卖掉,的确有些……”
不近人情。
但也不是。她轻声回:“我拿什么跟他吵架。”
寻春语塞。
“我害怕这样。”她又说,“亲爱时仿佛将全世间捧在你手上,但被亲爱之人,根本不敢真正忤逆。”
“他……”她的手指在揪案桌边沿,“每一次见面,每一次对话,我都在摸索,他的底线在哪里,想以此告诫自己不许犯。”
“可是,我想要不必设立底线的情意。”她眼前模糊,“为什么这么难……我只任性了这一次,却好像已经搞砸一切。”
“小娘子。”寻春覆住她的手,慢慢道,“世间没有这样的情意,没有可以毫不设防的两人。”
“小娘子想要的郎君,想要的夫妻,殿下给不了。”
她想一想:“旁人也给不了。”
余晖错落在窗棂里。云弥望着窗下出神。
寻春又柔声问:“小娘子摸索到了吗?”
“殿下对小娘子发过脾气,说过重话,弃之不顾过吗?”
她仍是出神,摇一下头。
“那他是真心喜欢你。”寻春摸她的发鬓,“已经很好了……最初时,我甚至担心小娘子会像辛夫人一样。”
“换谁都行的。”云弥心中苦涩,“他连一个女郎朋友都没有,终日只同郎君来往,甚至不太懂这些。忽然就体会了其中滋味,而且——”
她停一停:“我知道我很漂亮。”
“阿娘说,所有因为漂亮得到的东西,终究都会失去的。”
她终于说出口了。
“我知道他喜欢我漂亮。”云弥拿指缝遮住眼睛,“他不清楚我是怎样的人时,都可以同我做那种事,足以证明他对女郎的评判和需要与旁人并无不同。他不是坏人,如今也待我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他不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不清楚我在想什么,不清楚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回忆最初,蓦地陷入哽咽,“都可以做那样的事……然后又因为这些喜欢我,因为谁都经不起那样的亲密。可是让我怎么相信……我怎么相信呢?”
“小娘子。”寻春一声长叹,“漂亮不好吗?我不明白,我也很喜欢小娘子漂亮的,尤其是之前,脸颊特别特别圆时。”
云弥破涕为笑:“我也喜欢漂亮的襦裙和妆面。”
“但是……”她又开始走神,声音轻得像呢喃,“如果女郎得到郎君对漂亮的喜爱,就立刻沾沾自喜奋不顾身,就会致使自己永远只能被他们评价漂不漂亮。”
“我不想。”她摇头给自己看,“世上没有郎君有资格这么待我。不可以。”
“小娘子,”寻春脱口问出,“你每日都在想些什么?”
她保证,是发自内心的震惊和好奇。
“想……”云弥绞手指,“想,如何抵御听起来比海枯石烂还要动人的誓言。”
“想,恶劣开端是否必然不配得美妙结局,宿命和人为究竟哪个更重要。”
“想,如果喜欢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比喜欢更重要的,会不会是明知山有虎,我就忍住不向虎山行了。”
“想——”忽然恶狠狠,学衡阳把案桌拍得一响,“他过分!男子只要不想,不想就是不想。他分明可以把我丢出去的,无非是觉得没必要忍。他以为我想不到?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色迷心窍?他以为我真心相信他无辜?才不!”
转变真快,又不哭了,开始骂人。
寻春张一张嘴,一句都回不出来。
行吧。
或许小娘子从殿下身上得到的快乐,不及她给自己的十之一二;而惹来的伤心和不安则远胜。
殿下很高,长得很好看,听小娘子说,字写得也好看,下棋更厉害。
“中肯地讲,”小娘子那时竖起一根食指,煞有其事,“已经很好很好了。我没有见过更出色的郎君。”
很中肯,但是不够。
这是小娘子。想得到她,他付出的代价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