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啮锁
学士院西,整整齐齐站着两排内侍,各个身前放着东西。
领头的人名叫尤山,是韩千斗的得力属下,他一早就来此处侯上了。
见到叶容钰回衙,他竟直接带人跪下,“叶大人,您早啊。”
“你们这是干什么?”
尤山用手指着说道,“早上属下已经带人把齐王殿下的赏赐送到尚仪局了,至于这部分是韩大人的一点心意。”
尤山说话时极为小心克制,早就没了昨日在韩千斗身后叫嚣作乱的威风。
叶容钰铁青着脸回了值房,尤山一挥手让这些内侍赶紧抬着东西跟上。
尤山又跪下身,拱手说道,“叶大人,这是韩大人亲自去殿中省尚舍局挑来的钗环首饰,还有前朝字画。他命我们来想给您赔个不是。”
“我叶容钰岂敢。”
“不不不,我们也是许久未回宫,不知道您现在是殿下齐王殿下心尖上的人,真的是无意冲撞啊。”
“心尖上的人?”这话让叶容钰听着恶心,“我不过只是殿下的玩物,你们也大可不必如此。”叶容钰甩袖背过身去。
尤山见状,膝行至叶容钰面前,叶容钰更是露出厉色,她对这种卑微很不适。
尤山扯了扯叶容钰的衣摆,“叶大人,就是昨夜殿下已将少阳院内曾冒犯过您的内侍全都打死了,殿下的意思是让您务必别再介怀过去。这早上送去的东西也全是少阳院库里的贡品,全是”
叶容钰硬将话打断,“冒犯过我的内侍?打死了?”
这话让人听着有些发笑,她本憎恨当时拖着她入少阳院寝殿的内侍,正想找个什么机会把他们都折腾一遍。
可他们被处置了,叶容钰反倒觉得讽刺。
“是”
“另外,还请您千万别跟韩大人计较。”
“韩大人不用我们女官去侍奉了?”
“您见笑了,我们这些人残缺着,也没那个本事,再说您以后是要做侧妃的。”
“侧妃”一词,足够让叶容钰握拳时将指甲抠进肉里,“住口,别说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尤山走后,叶容钰差点没能平复过来,甚至往后好几天,她都有些心口作痛。
但要做的事还多,容不得她顾虑自己。
蔺云这些天得了内侍省的令,去城外百里接扬州节度李潇幼子入京,人就安置在了十王宅里。
这些事办妥后,蔺云快马扬长,打东市里采买不少东西,又拎了一只食盒,高高兴兴跑到叶容钰在学士院的值房中。
叶容钰还未下值,蔺云看着她一片狼藉的书案,不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真是连盘菜都摆不开。
他只得替她收拾一二,顺带着把今日带来的东西也都替她规整好。
收完桌上一摞卷宗后,蔺云看着桌上一只残有药渣的杯子发起了呆,杯子边还有几包药。
这药还是当初自己给她的,发生了什么事不言而明。
蔺云察觉到心里有些隐痛,除此之外他还有些忧惧。
若是叶容钰真对齐王动心,成了他的人
那她是会带着他投入齐王阵营,还是会从此将他视为耻辱。
“蔺云!我猜就是你。”
悠长的思绪被这一声打断,蔺云看到叶容钰的笑脸似乎一切顾虑都随之烟消云散。
“你怎么知道?”
叶容钰没继续接这茬,而是快走两步跪坐在席上,像是拆礼物一般一层层打开食盒。
“我听人说你不是安顿质子去了,怎么还有空跑出去买吃的。”
“我高兴啊,要不是因为当值,我就叫你一起出去吃了。”
“你高兴什么啊?”
蔺云咧嘴笑时还低下了头,“我听说圣上似乎有提任一批内臣的意思。大概会有我,若真是如此,我日后也就不必怕韩千斗了。”
“提你也是应当的,没想到你武艺比他强那么多。”
“那是,我这些年在习武这事上就没懈怠过。”
蔺云一说起话来都顾不上吃,“韩千斗若再欺压我,我就和他拼命,我从前就气不过为什么汪贞夏偏看重他那种人,现在只觉得,就算汪贞夏又如何,他就算杀我也不敢是现在就杀。”
“你还真说对了。”
叶容钰撂下筷,喝了口甜汤。
“我猜圣上开始疑汪贞夏了,今天汪贞夏御前弹劾了金吾卫,圣上不悦。对了,钱将军马上要做东川节度使了,以后也不会再是内臣,唉,这汤好凉呀。”
蔺云从食盒取出另一份汤来,端碗喝了一口,“真凉了,天冷了就是不好。”
“要不我们出去吃?”
“啊?”
蔺云起先是惊讶,但看叶容钰一脸认真的样子,他顿时就觉得这事十分合理,“也是,饭热了就是剩饭,不好吃了,你若是夜里不处理这些内务,咱们就出去吃热乎的。”
蔺云就像在自己屋里一样随意,他走近次间打开柜,从里面拿出一件绯色夹袍。
叶容钰心道,我柜里竟然还有这个?
叶容钰跟到次间去,扒着柜门往里一看。里面多了好几件大窠宝花织锦圆领袍和半臂,乍一看墨绿橙红的,鲜艳繁杂。
“蔺云,你这是把自己衣服施舍给我了?”
“这都是新的!咱俩身形差不多,我给自己做衣服顺带给你来两件。”
“宫里又不适合穿常服。”
“穿里面保暖呗,还有这个夹袍,里面充了棉,适合天冷了穿。”他把衣服递给叶容钰,“刚好穿上咱走吧。”
天色有些晚,宫门都已落锁。不过二人都清楚,有神策军令牌就能从延政门出去,两人骑着马一路直奔平康坊内,也是长安城为数不多的不夜之地。
酒楼内一层搭着台子有跳舞弹琴的,每层过道都挤满了看舞的人,时不时还会往下撒些铜钱。
叶容钰和蔺云在小二的带领下一口气挤着人群,爬上五层楼上的雅间。
雅间精致小巧,一张罗汉床靠贴墙放着,若是夏天还能打开窗一边吃一边看看长安景色。
“两位公子想吃点什么?”
叶容钰拿着菜谱翻都不翻,冲口就说道,“羊汤暖锅子,加一份饼要切开,一份蟹饆饠要脆一点,再来糯米红枣糕一份,一壶热酒。”
“我要蛤蜊羹,酒炙肥牛,再要个软牛肠。”说道牛肠时,蔺云似乎看到叶容钰脸上挂着嫌弃,于是立刻改口道,“牛肠就不要了。”
“好嘞,两位公子放心吧,这也够吃了。”
店里伙计将东西一记,就跑着出去叫菜,不一会就先上来一个暖炉,还有茶水。
“两位公子先喝点茶烤烤火,今日店里人多,上菜可能有些慢。”
叶容钰跟蔺云谁也没客气,都脱了鞋,盘腿坐着罗汉床上。
蔺云说道,“对了,程映让人捎了个口信。东西如数送到了,峆州今年粮价高,你父亲张罗着用那些轻货去外地采购粮食交差。”
“高出了多少?”
“斗米高出五六十文吧,没细问,我这从小到大吃不吃的好都是在内侍省,对这米价实在是心里没什么数。”
几句话的功夫,这小小的雅间轮流进了两回伙计,把菜连着都给上齐了。叶容钰连喝两碗羊肉汤,浑身都跟着热了起来,脖子上还出了层薄汗。
“程映何时回来?”
蔺云还在吃,嘴里塞得满满的,说起话来呜呼呜呼的,“兴许他想到处玩几天呢,你管他做什么。”
叶容钰撑着脑袋,若有所思,“没”
“这酒你要不要来点?”
蔺云使劲摇了摇头,“郇王殿下让我明日早饭后就去找他,再说了,喝酒不利于我夜里平静心气。”
“好吧。”
“不过你若想喝就放心喝吧,大不了明日我替你告假,你天天早起晚归的,就算歇几日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叶容钰笑笑,小饮两杯浅尝辄止,想放纵却又不敢放纵。放下杯后,本是盘腿对桌坐着,直接身子一歪侧躺在围榻上。
“我先睡了,你回宫叫我。”
叶容钰把棉夹袍裹在身上,又把罗汉床上店家的毯子盖在外面。夹袍很暖和,毯子也暖和,叶容钰感觉胸口有些奇怪的温热。
再往深里想叶容钰就有些心口作痛了,甚至因喝了两口酒头也开始疼,她把手攥成拳贴在胸前,沉沉睡了去。
蔺云放下筷,用手帕沾着茶水把嘴一擦,从罗汉床上站起来弯腰看了看,叶容钰已然入睡,怕是叫醒了她也难受。
蔺云让店家又添一只暖炉,自己把斗篷裹在身上也跟着倒头睡下了。
卯时初,房内炭火燃尽,寒意从床底袭上身。
叶容钰先是缩成一团,最终挣扎着坐起身。蔺云盘着腿似乎是在打坐。
“你醒了?”
叶容钰揉着眼睛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大堂吃碗羊汤面回宫?”
“好。”
叶容钰回宫后要来了私库账册。
往后几日,挑灯至夜半就成了常事。
在昏黄的灯色下,蝇头小楷逐渐爬满空白的桑纸。
叶容钰将修改过的账页重新誊抄,再拆线装好,几天下来,手指上都是线勒出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