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烟当醉
纯宗雅兴至傍晚方休。叶容钰护着郭皇后将郇王接回紫宸殿,然后带着一众女官回了尚仪局。
一踏入院子,叶容钰就能察觉出气氛与往日不同。
站在院子里的女官甚至不敢直视她,手捏着衣摆,怯怯将视线避开。
“叶尚仪。”
几名女官稍稍挪着步,指了指正堂。
“齐王殿下在堂内。”
“我知道了。”
事虽不出意料,可叶容钰还是不禁攥了下拳。
不用叶容钰多说,其余女官便赶紧捻着步子退下,只剩下当日留职的几人,回到正堂两侧廨舍中闭紧屋门如坐针毡。
叶容钰手指触在木色堂门,过了半晌才用力推开。
齐王居中坐着,看似把弄着叶容钰放于堂内的佩刀,实则已盯着门外的人影看了许久,他并不急,而是在心里玩味这种迟缓。
“叶容钰,不是你让人叫本宫来的?”
随着齐王起身,叶容钰仰起头向后猛退了两步,二人离得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这只野兽的鼻息,也能从他瞳孔中看到如掌中猎物般惊恐的自己,以及这个捕猎人势在必得的轻蔑。
“是,殿下。”
“你若是再退,可就要到屋外了。”
齐王将刀收入鞘中,勾住叶容钰腰间革带,“你若是想在院里,本宫倒也能成全你。”
齐王卯足力勾着叶容钰革带往屋里一甩,叶容钰撞在了正中间的桌上,桌上的茶打翻,沿着光滑的梨木面流淌在地。
“叶容钰,你如今是真有本事了,我问你,林海蕙是不是你陷害的。”
“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不明白?”
齐王冷笑了一下,将佩刀于手中一转,用刀柄狠狠抵在叶容钰心口处。
“真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你真当我不知道那印绶是你从我寝殿中拿的?”
“那殿下为何不揭发臣?”
“揭发你?只要后宫琐事处理好,不论是对父皇还是对本宫而言,谁做这第一女官都一样。哪怕你是郭茹提上来的。”
“况且,你远比林海蕙有意思多了啊。”
刀柄逐渐下移到了革带以下的位置,腹痛感随之而来。
叶容钰侧身抽出刀来,护在身前。这一举动却让齐王笑得更加放肆。
他甚至扔下鞘,展开双臂,他确信眼前的人不敢伤他。
“怎么,你还想行刺本宫?你来啊,你杀了本宫,叶礼文也活不了。”
“你!”
“臣不敢。”
“不敢?”齐王捏着叶容钰手腕将刀比划在自己的胸口,衣襟前被刀刃压出一道褶皱。
“你拿刀的样子,倒是比你故作娇柔好看的多。”
叶容钰感觉自己像个薄皮核桃,一捏就会碎。恰在这时,齐王突然出手握住她腰,将人放在水渍未干的桌上。
袍袴上的珍珠扣带着线头掉落在地,连续弹了好远后滞留在椅子脚。
随着单衣剥落,齐王看到叶容钰肩头仍有一块青紫,于是捏住叶容钰下巴,细细观赏着,“果然,这才女多人爱啊。”
叶容钰被这话刺激得不轻,她手紧紧抠住桌沿,紧闭双眼想将自己放空,尽量把意识转移出这幅去壳之外。
过了许久,叶容钰终于在恍惚之间听见了院中传来的尖叫声。
齐王正尽兴,没成想自己会被突然推到了一边。
“什么人?”
门外喊打喊杀的一伙人,无疑引起了齐王的注意。齐王不顾屋外风寒,只稍稍合衣,露着半截腿就提着刀冲了出去。
“齐、齐王殿下?”
韩千斗窥着齐王这副样子就已知晓自己闯下了祸。
“臣参见齐王殿下。”
叶容钰穿着缺扣的袍子,顶着松偏的发髻,紧跟了出来,站在了齐王身后。
果不其然,韩千斗看到二人这个样子讶然失声。
“韩大人,你也看见了,我今日不得空。”
院里任谁都跟着惊惧一番,但最震惊的当属齐王。
他抓着叶容钰肩上衣料,质问道,“你竟是和他?”
只这一瞬,叶容钰看到齐王眼里的嫌恶。
韩千斗已经吓得双腿颤抖,跪在地上,一连喊了五个“臣”字,却接不出个下文。
“韩大人说要我今日去侍奉他的床榻。”
随着这句话,叶容钰做了件放荡事,她把自己衣服拉开,露出肩上那淤青。
“这伤,便是韩大人留下的。”
夜里的风果真是能割着皮肉,刺着骨的。
叶容钰就像是故意自毁名声一样,她想架着齐王不处理此事就下不来台。
这一举动确实将院里的内侍全吓唬住了。
韩千斗一瞬间似是百口莫辩,他这宦官是威风,可他明白,齐王只是拿他当个会咬人的狗,远没到能去割让女人的地步。
“齐王殿下,臣、臣没想,只是”
“只是什么?”齐王逼问道。
“齐王殿下,韩大人想让我送女官入内侍省供其玩乐,若是交不出人,他就让我自己去解衣伺候。”
叶容钰的声音冷过了地气之寒冷。
“殿下,误会啊,臣并不知情,臣若知情,那定不会口出狂言,臣真的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那是误伤!对,误伤!臣连叶尚仪身上的一块皮肉都没见过。”
齐王斜瞥一眼后,怒气随着眼神流转突然荡然无存一般。
他一手拉回叶容钰的衣服遮蔽住肩膀,一面从鼻腔里发出笑,“韩千斗,你都说了不知情,本宫不怪你今日来扫兴。”
“只不过,尚仪局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殿下仁厚。”
叶容钰哼笑着接了一句。
“容钰受惊了?明日本王多犒劳你一些。”
齐王呵斥了一声韩千斗,命他带着人赶紧滚,之后拦着叶容钰的肩膀回了堂内。
门一关上,齐王便狠狠掐住了叶容钰的脖子,眉间转而凶厉。
“叶容钰,你竟敢利用我?”
叶容钰被钳得发不出声,甚至闭住了气道。
“本宫平生最讨厌玩弄小心思的人。”
被扔在地上后,叶容钰连咳了好几声。齐王并不罢休,又提着前衣将人拉起。
“你用的上本宫的时候就贴来,用完以后就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你装什么?”
“我装?”
叶容钰哂笑一声,被折腾到破罐子破摔的份上,说起话来似乎就少了些顾虑。
“圣上定你为储君,将来要护天下万民,可你却连皇城里的宫人都不肯护。”
“你视人为草芥,却要在所有人面前装出宽和仁厚。”
话未说完,齐王再度掐住叶容钰的脖子,这一次他开始发狠。
视线恍惚再到完全黑暗。
“容钰。”
她被人抱在怀里,这竟不是幻觉。
叶容钰睁开眼时,齐王抚着她的脸松下一口气。
“你难受为什么不哭呢?”
叶容钰听见这话像是失心疯一样笑了。
“你不会是在怜惜吧。”
她故意去激怒眼前的这个人,她恐惧在赏虐里对这个人产生什么情愫。
她宁可在身体上承受足够多的恶意。
齐王捡起地上的衣物,单手递给叶容钰,“替本宫穿衣。”
第二天,原本早朝时应在尚仪局开晨会,但叶容钰跟司仪交代了一声后,便先行去紫宸殿内殿中等皇帝退朝。
大约一个时辰,皇帝在殿中内侍陪同下入了内殿。
“叶容钰。”皇帝叫了一声。
“臣在。”
“你先去那,中书门下议奏你都看一遍,待会讲给朕听。”
皇帝指了指屏风之后,叶容钰顺着皇帝所指看了一眼,立马会意。
不多时,汪贞夏求见。他不多虚寒,直接就开口道,“陛下,臣看如今金吾卫中多充斥旧臣子弟,不仅毫无战力无法护驾于为难,甚至做点小事都会露马脚。”
“露马脚?”
“郇王一事”
“汪贞夏,不可自作聪明。”
“臣,知罪。”
“你继续说吧。”
“金吾卫愈发办事不力,甚至容易添乱,不如左右金吾仗院中各置左右神策军,陛下若不放心臣,可以任钱暄为神策军大将军,总领仗院中的神策军。”
左右金吾仗院位于丹凤门入含元殿的御桥两侧,更靠进含元殿这皇权中心,而神策军则与禁军十六卫共在东苑内以东。
“朕准备任钱暄为东川节度使,一会就诏中书门下拟旨。”
“啊?陛下,我朝向来只以内臣充任监军,哪有去做一方节度的。”
“所以朕要先搁去他一切宫内职务,若是不在宫内任职他就算不上内臣。”
“这”
“所以内侍省也好,神策军也罢,日后就全全压在你肩上了。”
纯宗踱步至汪贞夏身后,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汪贞夏,你先下去吧。”
“那臣叫韩千斗来侍奉陛下?”
“刘镶是不是同睿王回来了?”
“是。”
“那就叫他和江贺来吧。”
“是,那臣告退。”
叶容钰抱着一摞奏折,躬身从屏风后走出来,默将皇帝与汪贞夏的对话刻在心里,毕竟于天子而言,除了闺房情事,并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奏折可看完了?”
“看完了。”
“说说。”
“刑部、大理寺在议对王和昶及其家人的处置,刑部侍郎秦峰秦大人,奏请圣上派人去扬州追查王和昶联合扬州节度使发兵一事;任命哥舒元为山南西道节度使的敕文已发,不日就会送至节度使府;工部计划于立冬后清理汴河河道,需要与户部商讨划拨银两并从当地调征民役;另外户部与中书列出今年岁末盐铁度支使的名册,需请圣上过目。”
“你记性倒还不错。”
纯宗皇帝见叶容钰禀事时神情自若,毫无慌乱,捋了下黑灰色的胡须,点了点头似乎在表达认可,“原乐城你可见过?”纯宗又问道。
“回陛下,臣见过。”
“那你说说,原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容钰回稍顿几下,“原将军刚直忠纯、寡言、不爱笑。”
“连你都能说出他是刚直忠纯之人,他这个人朕知道,没有太多杂七杂八的想法。”后半句话,像是皇帝在给自己嘀咕。
未过太久,刘镶与江贺一路收着步子轻声入殿内,默默向皇帝磕了个头,之后立式在殿内靠墙处。叶容钰一看,刘镶这人颇为脸熟,正是那日跟在睿王身后的领事宦官。
待皇帝批完奏折,在刘镶与江贺侍奉下入寝殿休憩,叶容钰终能下值,先是去皇后那把今日看到的奏折内容如数相禀,再把皇帝与汪贞夏的对方一个字一个字学给皇后。
只不过郭皇后好像对朝政突然失去兴致一般,恹恹听完,手里捏着银球香囊把玩了半天。
“容钰,我感觉累了。”
“殿下,那我扶你休息。”
郭皇后看上去像被抽干了精魄,耷拉着眼皮摇了摇头。
“我就是觉得,再苦心经营也会被人一撬而空,我辛辛苦苦在朝上周旋那么久,比不过圣上睡上一觉就轻轻松松把王和昶给耍了,但他耍的何止是王和昶,升阳、还有我都在内,如你刚才所说,汪贞夏怕是也要被戏耍一番。”
“臣想,圣上断不会让汪贞夏在后宫里一家独大。”
“是,帝王之术,贵在权衡。容钰你想想,从去年到现在,圣上疑心的哥舒晦死了,东川节度使换成了他信任的钱暄,而且钱暄是内臣,下任节度使也没法父子相传。”
“哥舒元一个叛将庶子去管山南西道管这些叛将残军,将与兵互不相识,且都身份尴尬,想必要作乱也不容易。河西战事打了个持平,我郭家人丁凋落再者,之前文臣旧臣多以宗室奢靡为弹劾,如今升阳声势大不如前,但圣上依旧是个好弟弟,好侄儿。”
皇帝悄无声息地挪动着天下格局。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靠着损耗达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