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烟当醉
“叶容钰!”蔺云已是忍无可忍回过头来,捏紧叶容钰的双肩,“你怎么能自暴自弃成这个样子?”
“自暴自弃?”
叶容钰嗤笑一声,自暴自弃?好像是有点,自从受辱于齐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从原先的逞强渐渐转变为对自己身体疼痛的无视,甚至是用这些疼痛来惩罚自己。
但蔺云明明没有非分之想,却拿这种事试探自己,也够过分的。
“蔺云,跟你就是自暴自弃,那你呢?不也是在自轻自贱。”
“我。”
蔺云哑口无言。
他大脑空白了许久,终是弱下语调,“容钰,韩千斗那种人会毁了你的名声的。”
他想说这和齐王还不一样,齐王是将来的储君,他看在眼的别人会敬三分。韩千斗说到底不过齐王走狗,一旦和这种人有染,那便是在世人眼里脏浊不堪。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
“我是自轻自贱,但就因为我自己这般,我才不想看到你也这样。”
“我哪样?”
“你明知故问。”
“你不也那样。”
蔺云听此话,插手背过身去,“东西你全都自己扛回奉江吧。”
“蔺云。”
叶容钰叫他不应,直接上手掰住蔺云肩膀,将他转了回来,“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会真以为我要去给韩千斗那啥吧。”
“那你还答应。”
叶容钰有些无语,“你没看他手上提着刀吗?你当我傻啊,连你都打不过他,我怎么打得过。”
蔺云想反驳,他一定打得过,但口说无凭,只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我现在只想先把查抄的东西拉回去,等你答应了我再想别的。”
说这话的时候,叶容钰强装镇定,不敢让蔺云窥出一丝异样,好在蔺云听她没有顺从韩千斗的意思,也就不执着于追问她用什么办法。
“这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让程映带人去,熟门熟路,放他出去办差,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叶容钰总算舒一口气露出笑颜。
“那就好。”
“走吧,蔺大将军,去堂中喝口热茶吃些点心。”
叶容钰低头踏过落木,回身抬起枯枝,蔺云颔首穿过后,林木簌簌萧萧,蔺云跟在叶容钰身后,忍不住多几分笑意。
林府正堂,陈设的字画玉塑已经归拢入箱,房内空空,四处还有些薄灰,唯有一方软榻刚收拾出来,上面摆满高高的食盒。
蔺云饮下一盏热茶后,又吃了几块软糯的糕点。
神策军还在将查出的值钱货不断收入箱中抬到正堂,不多时,正堂东西已经摆满,东西就只能往院子里放。
叶容钰则扯过软垫端坐下,右脚腕搭在左腿上,端着一杯茶小口抿着。
“容钰,我看你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
“你有喜欢的?尽管去拿。”
叶容钰站起来,点了点这些未封箱的东西,随手指过一箱字画与瓷器,“这些反正不好变卖,你通通拿去。”
蔺云随着所指看了一眼就将视线收了回来。
掂量再三,蔺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容钰,你不会是想以这些东西抵奉江一带岁末粮税吧。”
“你猜到了?”
蔺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些忧虑,“只是这可是价值万两的财物,就算我命神策军乔装走去奉江,一路上也免不了被人看出端倪。”
“放心,不论如何我定不会连累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峆州一带新官员正陆续赴任,保不齐他们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出些什么立个功。如今眼红你的人多了去”
叶容钰明白他说的,故将手又搭在他的腕上,“蔺云,以后我若真出什么事,你千万别念情谊来保我。”
“你胡说什么话!”
“我的意思是,你得先保全自己,你全了才能撑我起来,你我二人宫中相伴多年自是相互帮衬,千万别为一时义气把自己搭进去,你若搭进去,那也就没人捞我了。”
“我明白了。”
虽说这话合理,却总是不合情,蔺云勉强应下,心里却不爽快。
回宫后,蔺云将叶容钰分他的三千两现银及一些瓷器命内侍省书吏宦官登入账册全交了出去。自己留了几幅字画。
他到并非大公无私之人,只是查抄府邸汪贞夏若是分文捞不到手日后必定会给叶容钰难受。至于查出来的东西少,倒是还能用其他借口搪塞过去。
至于那字画,他知道汪贞夏这种良胄出身的人都善文墨丹青,于是自己也想学上那么一二。
这日舒朗,纯宗皇帝于西内院含光殿前的毬场举办了马毬会。
齐王与睿王带幽州团练队伍打了个险胜,之后皇帝未能尽兴,突然将手搭在皇后肩上。
“皇后,你怎么,不高兴吗?”
郭皇后自郇王落水后接连几日称病,素面一张,不施妆粉。虽然五官大气,可相较之前面容寡淡不少,而且多了几分憔悴。
“皇后,幡儿自有朕派人好生看护,你也莫要心焦,不如你和升阳打场比赛,全当放松。”
未等郭皇后开口,坐在皇帝另一侧的升阳长公主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陛下,你”
长公主一甩广袖又坐下,“陛下为何近日又开始独宠皇后?”
“升阳,朕乃天子,在宫里想宠谁,就宠谁,你连这些都要过问,是不是朕从前纵容你太多了。”
叶容钰立侍在纱幔外,却能将里面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皇帝一向信任升阳长公主,到现在为何又跟变了卦似的,难道是故意引起矛盾,让长公主去针对皇后不成。
“陛下,我身体不适,先回了。”
“等等。”
郭皇后起身欲走,却被皇帝拉住。
“罢了,朕本想你从前最喜欢打马毬,今日办马毬会也是希望能宽慰你,这样吧,朕给你个机会,你说今天玩些什么,那就玩什么。”
郭皇后瞪了皇帝一眼,半晌才开口,“陛下,幡儿落水受惊,你把他放在紫宸殿不让我去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居心?”
“你果然还是怀疑,是朕策划让幡儿落水的是不是?”
“我并没有这么说过。”
“可朕每日找你,你就称病不见,你既然病了,有何余力照顾幡儿。”
郭皇后紧攥袖子,尽量克制住自己,终是坐回席位上,“陛下,今夜让幡儿回承香殿吧。”
“好。”纯宗皇帝捋着胡须,再次问道,“那皇后今日都想玩些什么?”
“搭擂台,让禁军十六卫出来比武。”
皇帝迟疑思索半刻,“好,就比武。”
“让汪贞夏和原乐城比。”郭皇后说道。
皇帝转过头,盯着郭皇后看了看,猜定她还是因郇王落水想问责金吾卫,于是道,“朕今日准你闹这脾气。”
皇帝一抬手便召内侍去向一旁坐着的禁军传话。
不多时,原乐城手紧紧握刀在场中间站定,拔出刀鞘反扣于刀柄,摆出迎战之姿。
而汪贞夏则选用了一把长柄刀,拎着走到原乐城对面。
禁军大旗一挥,随着急促的鼓点声,二人相互试探着逼近,在相距一丈时,汪贞夏率先抡刀而上。
长柄刀多用于战场,攻击距离要远,禁军中除神策军中有几支长刀队,其余都不大会用这个。
叶容钰背在身后的手一直捻搓着手指,看着原乐城被汪贞夏逼得步步后撤,总觉这汪贞夏过于逼人。
“停——”
在原乐城倒地用刀横挡住汪贞夏那一砍时,纯宗起身将双方叫住,“这局算是汪将军赢了,朕有赏。”
建鼓一声声铿锵有力,连响八拍后奏起乐,舞伎四十人身着铠甲上前献舞,算是比武之间的一项活动。
“皇后,朕听闻教坊司新曲《破阵词》乃为西北鼓舞士气之作,今日特意安排上,一来朕想等西北战事平定后嘉奖边关将士,二来也是表面朕礼重功臣。”纯宗将郭皇后的手拉过来,放于自己腿上。
只见舞伎剑舞时,齐齐唱道:“持戟越马万壑深,云卷黄沙送征人,将军百战铁衣碎,化骨犹破楼兰城。”
听到最后两句时,众人皆有动容。
尤其是郭皇后,本一张素面,现下眼眶湿红,几欲落泪。
“汪贞夏,你去问问教坊司,这唱词中的诗是谁写的。”
“这是容钰写的。”郭皇后答道。
皇帝隔着紫色纱幔看向已跪下身的叶容钰,“叶容钰?就是皇后身边的那个女官?叫她进来。”
叶容钰绕至御前,正正跪下,“臣叶容钰参加陛下。”
“你再把这诗念一遍。”
“是。持戟越马万壑深,云卷黄沙送征人,将军百战铁衣碎,化骨犹破楼兰城。”
纯宗皇帝听后闭目向后仰了半晌。
“你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诗?”
“回陛下,臣跟随皇后殿下身侧,常听闻西北战报,仗打了一年殿下族人已于西北战死二十有七,伤者缺臂少足,却依旧守城不退,臣感喟至深于是写下这首诗。”
“是,这一年,苦了郭家了。”
“叶容钰朕再问你,你可知西域诸镇为何必须守下去?”
叶容钰不紧不慢答道,“为了防止突厥与吐蕃联合攻击我大唐内陆。”
“不错,看来朕的皇后看人有眼光,赏,明日起每日早朝后都来紫宸殿给朕侍奉笔墨。”
叶容钰未敢先应,偷看一眼皇后,只见郭皇后点头,叶容钰才谢恩道,“臣多谢陛下抬爱。”
未等叶容钰起身,韩千斗已然跪在御前,“陛下,臣也想上台与人一比。”
“韩千斗?你想和谁比?”
“臣想与新任的内侍省内给事蔺云比,那日我们二人于内侍省大院中切磋刀法,不巧竟被叶尚仪打断了。”
叶容钰听此将头压得更低些,心想这韩千斗实在不是什么高明人物。
“蔺云?钱暄曾在朕面前称赞过他,他可是皇后提上来的内给事?”
“正是。”
“朕记得他,那日生擒王和昶,是个能人,去比试吧,朕倒也想看看。”
叶容钰起身退至帘外,看着被迫应邀的蔺云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
长风盈袖,气贯云影。
只见蔺云一手持刀,一手于袖中偷偷紧握,走至毬场正中时吐了口浊气,稳而有力横刀迈出一步。叶容钰好像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场变了,一双秀眼紧盯对手的一举一动。
随着霓旗挥动,鼓声响起。韩千斗虽先攻一步,蔺云倒招架并不吃力,叶容钰松下口气。
不多时,蔺云脚踩韩千斗袭来的刀,一跃而起,用刀鞘猛击韩千斗后背,韩千斗扑倒在地。
“蔺云。”韩千斗在地上翻过身时竟发现被蔺云用刀指着,顿时大怒,“你给我等着。”
蔺云收回刀时,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