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硬梅枝
这一天下午,天上冒出大片大片的云,虽然不至于下雨,但空气跟着有些返潮。
叶容钰担心这种天气晾书会白白忙活,所以早早收摊,回尚仪局去了。
刚踏入正门,就瞧见正堂的们大开着,窦尚仪没穿官服,一袭花色绸裙宽袖轻飘,居中坐在堂内用茶盖撩拨着盏中漂浮的茶叶。六品司官列坐两侧的椅子上,其余人站在两侧后排。
出了衙署大门,大家都是为天家做事。但在这个衙署里面,五品的管事女官便是头一把交椅。尤其这窦尚仪,并不屑像林尚宫那样将引以为傲的绯色五品官服焊在身上,也不像其他人在衙署厅堂不得乱穿衣,她一身常服仿佛在宣告与所有人的与众不同。
等人陆陆续续到齐,窦尚仪开了口。
“齐王殿下册封仪式在即,各司务必把太子以及太子妃册封的一切事宜准备妥当,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众女官齐声答了“是。”
“当然,既然是太子册封,尚仪局当开库备一份厚礼,另外,我也想请各位女官每人凑十两份子,尚仪局各位宫女凑五两,以给太子另献一份礼,明日由各司收齐。”
大家虽不敢多言,确是面面相觑。
对于现在的叶容钰而言,因能领到些额外的赏赐,十两拿出来并不是难事。但这钱,叶容钰并不想出。
含兴元年时,奉江的物价斗米三四十文钱,十两银子得买多少米?至于宫中,宫里给普通宫人每月供粮米六斗发至厨房,这里面本身就有克扣,宫女例银又低,她们若是额外无赏赐,五两银子又需要攒多久?
只不过历朝历代乃至大唐,论起收入,别说是百姓与朝臣相去甚远,就连叶容钰这位县丞之女来到宫里都得重新认知钱的概念。
散会后,窦尚仪前脚刚出了正堂,王小满便一句吐槽的话溜出嘴边,“倒怪会借花献佛的。”
叶容钰拉了下王小满的胳膊,“我的小满姐啊。”
“嗐,那出就出呗。”
王小满这句话以后,本就不满的人已经开始忍不住抱怨了。虽然开了这个头,但与人攀谈这事,她和叶容钰向来是不太乐意,于是一同回屋去了。
王小满踢开门还未坐定,就忍不住又开始念叨,“齐王是什么人,给他凑个一千两能买啥?人家能看得上吗?真是没劲。”
“不管他看上看不上,反正这钱我是必然不会出一文的。”
“哎没事,姐给你出,我就是觉得出了钱让别人捞好,亏得慌,而且啊,近来给齐王送东西的人多了去了,要是见不着齐王本人那就白搭,他手下那群宦官指不定昧掉多少呢。”
“可不是么,有一年奉江收税米,到县令那一关就被昧掉不少。”
“然后到州府一级是不是县令又说百姓是刁民,硬是不交米。”
“确实如此,小满姐,你每次都猜的怪准。还好当时我父亲将乡民与衙门上下的口供还有账册都送到了刺史府,不然指不定出什么事。”叶容钰又琢磨了一下,“不过齐王那边总得有个账册,送过去的东西总得入账吧。”
王小满白了叶容钰一眼,“别说是王府了,就我家手底下有个铺子,掌柜的不上心,那每年底盘货的时候,这个多了那个少了的。”
叶容钰突然两手一拍,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
“这几天我替你去命妇院当值吧。”
“还有这好事?”
“反正你去了也是猫个地方抠手睡觉。”
“”
王小满被叶容钰说得有些架不住面子,但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忘了什么叫尴尬,“小样,你是想到啥馊主意了?”
叶容钰坏笑一下,不再言语。只撂下一句话,“她坑我这事儿我可记仇呢。总归明日我不会出钱,你也别替我出,我倒是想看看她对我有多大能耐。”
叶容钰可是差点被砍的人,又怎么会怕一个尚仪。况且,她脑袋顶上还有皇后。
“你先回屋吃饭吧,不必等我,我去见见皇后殿下。”
郭皇后今日有些心悸,没用晚膳就在寝宫床上侧卧着闭目养神,铅华洗尽,唇上只有淡淡的粉色,长发散落,身穿一身素色裙。
昔日浓颜国色,美之摄人心魄,如今憔悴,叶容钰甚至都有些怜惜之情。
“殿下,臣这么晚来是想。”
想仗着皇后护自己打个小报告,但不好直说。尤其是见到皇后疲乏,更不忍心叨扰。
但郭皇后似是看出叶容钰心思般。
“不用顾忌,直说吧。”
“窦尚仪她这几天让我抄录圣上的起居册,但拿来的内侍记录却少了印章。”
“什么?她让你干这种事?”
“是,臣在抄录时发现里面的字迹像是人专门用左手写下来的,要是出了事既没有盖章署名,又查不出字迹所出。”
郭皇后与郭姑姑二人对视了一下,叶容钰见此,从怀中掏出了皱皱巴巴一沓子纸呈了上去。
“赵贤妃、赵贤妃、王昭仪”
皇后过目之后递给了郭姑姑,郭姑姑接过之后面带疑惑,“娘娘,你看这日子,初三的时候圣上应该是在王昭仪哪里,但却写的是别人,但本该去的两位才人那,又记录的是王昭仪。”
郭姑姑将这一沓纸又递回叶容钰手上,“也就是说,万一有宫妃有了身孕,太医诊脉后与起居册核对,必定会出差错。”
叶容钰顺势跪下,趴在郭皇后的床榻前,“臣怕窦尚仪想坑害自己,更怕她牵连殿下。”
郭皇后揉了揉太阳穴,“他们越发大胆了,这次务必给她个教训。”
郭皇后考虑的更多一些,她怕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出事自己难逃干系,更怕有女官跟宫妃里应外合借起居册时间有误一事弄出个野种来。
她虽不喜欢皇帝,但既坐在后位,就有责任护好李唐血脉。
“殿下,刚好窦尚仪今日在搜刮尚仪局的人准备献礼给太子。”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我想拒不从命,看看她会用什么办法,若是对女官动私刑则是大罪。我想以身为局,将她拉下来。”
女官若是犯了事,必须由宫正司来审理,各局直接处置便是大罪。
郭姑姑听此有些迟疑,“就用这点小事,恐怕只能让她闭门思过几日,还有,叶掌籍何必又去以身犯险呢?”
“是,贿赂齐王事小,但动用私刑为大,私自挪用命妇向皇后殿下的献礼更为大。”
“命妇献礼?”
“对,臣想起来,当时在长公主府上见到过宫里送来的东西,箱子的封条写着‘尚仪行署’的字样,尚仪局负责命妇引导,臣猜这些东西应该是命妇进献给殿下的,所以想得空调阅账册再与长公主府上的核对。”
叶容钰还盘算,拿了各位诰命夫人的东西送给皇后的礼物去孝敬长公主,这事一旦坐实,兴许能把升阳长公主再往水里拖一把。
“尚仪局、命妇院的好办,但长公主府上的账册如何能拿的到?”郭皇后不由疑惑。
“臣想起来,吴公公的遗物中兴许会有。”
郭皇后沉思半晌,她并不爱奢靡,对进献来的财物确实不曾上心,但有人拿着这些贿赂她的死对头,那她便不能坐视不理。
“郭姑姑,先前在公主府的那批内侍是不是已经潜伏进少阳院了。”
少阳院在圣上寝殿之侧,为历代太子居所,郭皇后动用手上不多的权力,先一步将手下的宦官安排了进去。
“回殿下,已经和钱暄打好招呼,由蔺常侍带头全安排进少阳院做事,不用时常露脸也不容易暴露,说不定这几日他们为太子妃册封一事也会时常往尚仪局去,明日也可传信给他们,让他们得空去一趟。”
郭皇后点了点头,“那明日先扣押了窦尚仪,再去把她房里东西一应搜一遍,把明账暗账都给她找出来。”
当然,借由此事,郭皇后还有别的盘算。
次日一大早,尚仪局里里外外的院子里刚刚打扫完,地上泼过了水,到处湿漉漉的,空气里还有泥土的味道。
各司领事的女官就开始到处搜刮钱,而且还改了口,原先各女官需交十两变为十五两,宫女由五两变为十两。
当然这一切都是窦尚仪的命令。
女官还好,挤一挤钱总是有的。
但宫女真就犯了难,衙署正大院里已经有个年轻的宫女被绑了起来,因为交不够钱,窦尚仪不仅下命令要绑人还要搜身搜房,在尚仪局内办公的女官早就在廨舍坐不住了,纷纷出来围观。
过了不一阵,胡司仪手上又拿了两吊钱交给窦尚仪,“窦尚仪,这便是从这宫女屋子里搜出来的。”
窦尚仪还是依旧笑得温和,她走到宫女的身边蹲了下来,提住宫女的衣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拿不出来吗?那这是什么?”
未曾料想,这宫女并不屈服求饶。
众人都猜测,她大概是个才入宫的,身上还保留着宫外的倔劲儿。
她虽是被绑着,却直言道,“林尚宫作为女官之首,也才收尚宫局的宫女六两,你又凭什么收我们十两?”
“是谁告诉你,林尚宫只收六两的?”
窦尚仪问话的时候眼睛转而死死看着胡司仪,胡司仪吓得立马跪了下来,“不是下官,真的不是下官。”
林尚宫作为女官之首,事事能压着窦尚仪一头,但为官者哪个不是要强的,谁又总甘心屈居人下,况且这林尚宫还比自己晚了三年才入宫。
“不是你你还跪着干什么?”
“是。”
“动刑吧。”
窦尚仪命亲信搬了一副桌椅放在院中,撩拨茶汤,观人受刑。
叶容钰立在廨舍内,推开雕窗,从缝中探出眼去。
嗖嗖声此起彼伏,刑具的声响本就不失为一种震慑。
鞭梢划破皮肉,一声赛过一声凄厉。
叶容钰手指紧抠窗框,只觉得背后旧伤隐隐犯痒、犯痛。
窦尚仪见血后竟兴奋起来,温婉全无,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
杀鸡儆猴,行之有效。
大家纷纷掏出腰包到正堂里交钱落账。
过了一阵,那宫女背后已经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但窦尚仪显然并不罢休,又命人取了井水。
叶容钰依旧在廨舍中紧咬下唇,她看不下去,可正是因为知道有多疼,才腿如灌铅,迟迟动弹不得。
窦尚仪又问,“胡司仪,你进屋取来名单看看,还有谁没上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