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硬梅枝
“不必查了。”
叶容钰破门而出,步履沉稳,一步步走至窦尚仪面前,端出一副无所畏的样子。
“还有我。”
“叶容钰,你。”
“去,掌她的嘴。”
胡司仪脚下顿住,迟疑不前。
这举动令窦尚仪诧然,这位属下平日里如绵羊白兔一般,今日却在众人面前驳她面子。
“胡湘碧,你也胆敢违背我。”
窦尚仪像是心火上被浇了热油,手一挥,让其余几员亲信都合力上去。
叶容钰与她们打了起来,自小翻地挑担练就出的身体竟在打架时派上不小的用场。
“野丫头,看你能撑多久。”
挣扎时,叶容钰的膝窝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这脚实在不轻,叶容钰吃痛跪在地上,腿还跟着抽搐两下。趁这片刻下风,那几日将叶容钰合力绑了起来。
可如此还未消停,偏又有人从后抓住叶容钰的脖子,要将她的头按在地上。
撕扯之时,尚仪局衙署大门被人从外破开。
“下官内侍省内寺伯齐照,来请窦尚仪去宫正司一趟。”齐照身后是内侍省带刀寺人,专管宫中不法之事。
“请我去宫正司做什么?”
“窦尚仪动用私刑、索要贿赂,哪一个不是违反宫规。”
这种事在后宫中从上到下都是有的,窦尚仪并不胆怯,只是打量了一圈众人,“是谁偷溜出去报的信,待本官回来定叫她好看。”
窦尚仪前脚出去,蔺云后脚便带着人进来。
“我奉命来取太子妃册封时命妇入朝的名录,现下是不是取不了了?”
着蔺云掏出少阳院令牌,以证身份。
胡司仪上前迎到,“我带这位公公去吧。”
“有劳了,另外仪式用的册文还需拿给太子妃提前过目,对了,把册封当日尚仪局所派女官名册也给我。”
“这”
胡司仪有些犯难。
“怎么?太子册封后没几日就是册妃大典了,尚仪局何人奉礼、持节前导、授宝册、鼓吹、宣礼,这些都没定吗?”
胡司仪陪着笑,好生说道,“定是定了,但我们事前走了一遍场,总有人记不住自己何时该做什么,我们怕到时候出了差错,所以想换几个更机谨的人。”
而后她上前几步,凑到蔺云身边,“眼下窦尚仪不在,许多事还需她定夺,公公也莫要生气,我摆上一桌小厨房的饭菜,公公且先用午膳,前几日命妇入朝有人给太子妃带了贺礼,请公公一并带回去,不能叫您白跑一趟。”
蔺云一听倒也不客气,抽出椅子就在院中坐下,而后端起杯,将窦尚仪剩的残茶一饮而尽。
“有劳胡司仪了,那我们不进去了,就在这院里吃顿饭,您先去忙。待会随便派个人带我们去就成,我等回去后也定会替您美言几句。”
说着蔺云转头对其余四名内侍吩咐到,“还不快帮胡司仪清理下院子。”于是伸手指了指蜷缩在地上的宫女,“把她抬下去吧。”
待院里人都被支开,蔺云起身一副地痞无赖样蹲到叶容钰面前。
看着她官帽落地,盘发被抓挠的毛乱,蔺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痛快。
“叶掌籍,你还真是到哪都被罚跪啊。”
“蔺公公。”
叶容钰将“公公”二字咬的格外重,若是换旁人这样别有意味的叫他,蔺云大概已经想着日后怎么弄人了。
“你是不是每次看我受罚心里就特别爽。”
“岂敢岂敢。”
说这话时,蔺云尽力绷住的嘴角还是往上提了半寸。
蔺云抽出佩刀,挑开叶容钰身上的绳索,又从怀中掏出长公主府的账册,“我得了皇后殿下的令,专程给你来送这个。”
叶容钰接过后赶快塞衣服里收好,“我算是知道为何要将宫装定为缺胯圆领袍了,要是齐胸裙还真没地儿塞。”
蔺云似是嫌弃般撇了下嘴,真难想象她是凭诗赋入人青眼的,平日说起话总有些粗俗。
“对了,你怎么去少阳院了?郇王不是舍不得你?”
“还不是因为我轻功了得,好去探消息。”
“好吧,那你千万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在王府时齐王压根就没见过我,所以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叶容钰说完转身回了廨舍,取了个茶炉出来,添炭引火现煮了一壶茶,“请用吧。”
“多谢。”
“还有一事一直想问你来着。”
“你说便是。”
“长公主府的家令吴公公是怎么死的?”
蔺云顿住了一下,本是准备拎壶的手也跟着缩了回来。
“他死的时候我怕是还在承香殿等郇王殿下呢。”
圆完话茬,蔺云又伸出手,拎起茶壶倒了一盏茶汤。
非要追究起来,那人死的时候,蔺云正奔赴在去杀他的路上。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能记不清吗?我就知道你会找我兴师问罪,但他确实不是我杀的。”
“那他为什么我当时可是只告诉了你一人。”
“叶掌籍,吴公公这种人两头做事终究会两头得罪,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水端的稳稳当当。”
说这话的时候,蔺云不由联想到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两头得罪,然后两边都会派人来杀他。
“我还没查清呢,人就死了,他罪不至此吧。”
“那窦尚仪呢,她罪便至此?”
“你”
“何必生气呢,姐姐,你我不都是一类人。”
“你骂谁呢!”
“”
叶容钰脱口而出后,蔺云那张脸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
“是,我卑劣、我恶毒、全天下就独我蔺云一人心最脏,所以出了什么坏事都得是我干的,这总行了吧。”
叶容钰好似看见一股杀气般怔住,鬼使神差从口中蹦出来一个字。
“行。”
“叶容钰你!我蔺云从此以后与你绝交。”
蔺云眼底微红,却不料叶容钰丝毫不肯哄他,转身就回廨舍了。
蔺云甚至能听到,她于窗内翻账本的声音,只是宫女陆续端来饭菜,内侍也跟着来了,蔺云使劲一闭眼后坐回椅上,拉着一张阴郁的脸,不管谁跟他搭话,他都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钱。
叶容钰自知理亏,但她知道自己只会怼人,不会安慰人,于是埋头于账册,暂且想把手上这件事处理了。
晃晃几日。
于窦尚仪在宫正司被软禁期间,她的住所被齐照带人搜了个遍,叶容钰细细翻阅含兴元年后的账册,确实发现了一些蹊跷。
后来叶容钰又去命妇院混了几日。
每次命妇朝拜若有进献都会由女史在账上一笔一笔录上,这些诰命夫人也会盯着女史把字都写到加盖尚仪局大印的账册上,并且登记后女史也会让各位夫人写下名字。
这本明账,窦尚仪生怕诰命夫人要查阅,想丢却都不得,只能藏于枕中,最终成为她定罪的依据。
宫正司西北角陋室中,窦尚仪闭目静坐。
突然一声铜锁落地,齐照带寺人破门而入。窦尚仪来不及躲藏,更是挣扎不得,刚喊出一声救命就被人堵住了嘴。
这些人手脚利索、动作熟练,瞬间就把人束缚住。原本一身绯色圆领官服让她在宫中高人一等,如今反倒像个蜷缩起来的红虾。
“呸——”
齐照对着落魄的窦尚仪啐了一口,“真是天道轮回该着你了。”
齐照押着窦尚仪到了承香殿阁内。
郭皇后坐在榻上斜倚着,身后是一副巨大的重山青柏图,钱暄坐在一个圆凳上,其余人都站在了两侧。
被人一路拖拽一路观摩,衣衫破碎,颜面尽失。
齐照将她如麻袋般掷在地上,她的颧骨重重磕在光亮的石砖,再抬头时已有浓浓淤痕。
“殿下,那臣就开始了。”
钱暄起身请示,看到皇后点头应允后才坐回去,目光犀利看向窦尚仪,“窦尚仪,这有两本账册,一个是长公主府上货物进出的,一个是你枕头里藏的,还加盖了尚仪局印,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钱暄从宽袖中掏出两本账册来,对着窦尚仪举了举之后就扣在大腿上。
“你们?”
她诧然于长公主府的账本竟然能被皇后拿到手。但事已至此,她似乎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加辩驳。
“我,没什么要说的。”
“那你做出这种事,是他人授意的,还是你自己要这么做?”
“是我一人所为。”
“好。”
钱暄将手上的账册递给齐照,又掏出记录纯宗起居的纸证,“那窦尚仪,这些东西你可认得?”
这时窦尚仪看向了站在另一侧的叶容钰,而后冷笑一声,“这是什么?我并不认得。”
叶容钰刚想上前一步去质问,却被郭姑姑拦了下来。
“既然窦尚仪说不知道,那好吧。”钱暄又将这些纸证也给了齐照,“但这些东西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所以,这些让宫闱局都查清楚,有署名的拿去找管事与各宫娘娘再核对一次,没有署名的就去查字迹,一旦查到则从重处罚。”
“是。”齐照躬身,领命后先带人走了。
钱暄扭过头对着叶容钰说道,“叶掌籍,你放心,这事定不会让你受任何牵连。”
叶容钰心里有气,但尚且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处理,只躬身行了个礼。
而后钱暄又命人端上来一把零零散散的铜板碎银,继续审问。
“据尚仪局宫女说你搜刮宫人银钱企图贿赂齐王殿下,有宫人不从你便动用私刑,这事可属实?”
“搜刮银钱为真,动用私刑为真,贿赂齐王为假。”
钱暄起身点了点头,依旧是十分严肃的样子,他眼神坚定,看不出任何的心思。
“你私自扣下命妇院进贡之物进献长公主其罪一,搜刮宫人银钱为己所用其罪二,动用私刑其罪三,窦尚仪,你可有什么异议。”
窦尚仪叩首回答到,“臣并无异议。”
“启禀皇后,以臣之见,窦尚仪虽有罪,但念其在宫里多年勤勤恳恳,就没收其在宫中一切所得,逐出宫门,如何?”
郭皇后点了点头。
钱暄则走到皇后榻前定了定,端跪下去重重磕了个头,“臣谢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窦尚仪走的那天,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头上没有再佩戴任何金银珠翠。她在一群寺人的押送下一步步踩在青砖,从尚仪局后侧居中的院落出来,过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朱门。
窦尚仪走后,由胡司仪代管整个尚仪局。
胡司仪接管之后,于次日晨会上就更改了册封仪式上的人员。晨会散后,叶容钰有些发呆,总觉得心里很落空,还是被王小满碰了一下胳膊,这才回过神来。
“走吧。”
“嗯。”
等一众人散后,胡司仪仍坐在尚仪局主位,她定定地端起茶盏,掀起茶盖玩弄撩拨漂浮的茶叶。
那一晚,叶容钰见皇后禀告窦尚仪之事后,胡司仪得了皇后的召见。
是她告诉了皇后,窦尚仪早与升阳长公主有所来往,如今眼看齐王要被立为太子,就想通过陷害叶容钰牵连到皇后身上,好到齐王等人面前邀上一功,日后也能跟林尚宫比个高下。
回去之后,她去尚仪住所,将尚宫局要进献什么礼全都告诉了窦尚仪,在她撺掇之下,窦尚仪一时头脑发昏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等次日一早,也是她派人告诉底下的宫女,并许诺给那名宫女的家人五十两银子。
她明白,叶容钰虽入宫时间短,尚无太多宫中博弈的阅历,但她还有潜力,郭皇后对她是真的赏识。所以她才找了宫女为诱饵,能让皇后等人看出她对维护“自己人”的良苦用心。
等窦尚仪复盘起整件事情恍然大悟的时候,为时已晚,钱暄派的车马已经带她离开了长安城,她此生也不可能再回到待了二十年的大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