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宋子轩与李瑾瑜（六）
“我……”宋元巧又咳了一声，“我想借一本叫什么……什么孽镜子的书……”
“《桃花劫》？你连《史记》都没看完，就想看这种小说了？又是你那些狐朋狗友叫你看的？”宋子轩怒道，看到宋元巧被说中的尴尬表情，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三哥……那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书，现在大街小巷里只要识字的，都看过那本什么鬼镜子的书。咱们宋家又是出版的书商，有什么道理别人都看过了，自家人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呢？”
“你也知道宋家是书商，《论语》、《史记》也有出版。待会儿我让朝生送两本过去给你。”
宋元巧闻言，脸色微变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想要溜出书斋，偏偏门口被三哥挡着。今天算是真栽在三哥手里了，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几年瘸了腿的三哥。三哥脾气暴躁，言辞刻薄，很少有人能受得了他恶毒的对待。
宋子轩轻轻哼了一声，他的目光在书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个丫鬟身上。
她看起来顺从且不起眼，如果不是先前在上古园的反抗，他还真会被她的外貌给骗了。
“你有话要说？”宋子轩盯着瑾瑜问道。
“我……我没什么要说的……”宋元巧连忙摆手，生怕再被三哥训斥。
“谁在跟你说话？我说的是你这个丫鬟。我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对《桃花劫》有什么话要说吗？”宋子轩紧紧盯着瑾瑜的眼睛问道。
欲言又止？他根本是来找茬的！瑾瑜心中不悦地想道。现在的宋子轩已经不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了，这样的男人令人生厌。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会引起他的注意。
“那只不过是一本低俗小说而已。”瑾瑜小声却清晰地回答道，她并不惧怕宋子轩的目光。
宋元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宋子轩如暴风骤雨般的语气在质问：“你再说一次！”
“那不过是……”瑾瑜刚开口，就被宋元巧急忙打断。
“瑾瑜！”宋元巧斥责道，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个丫头真是不要命了吗？“你这丫头老是口无遮拦，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碍了三哥看书！”
“你回去，一个人。”宋子轩的眉毛紧皱，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
“咦？她……她不过是个小丫鬟而已……三哥，她这种丫头能懂得多少，她不是存心骂那本书的……”宋元巧试图为瑾瑜开脱。
“你打算留在这里读书是吗？”宋子轩的语气里透露出明显的不悦。
“不不不……”宋元巧为难地说：“如果三哥要她留下，那……她就留下，我走我走，我一个人马上走……”他在心里为瑾瑜默哀，不是十二少爷不救你，而是他自身也难保。
宋元巧低着头快步离开，不敢看宋子轩，怕被临时叫回去。
“你把书收好了吗？”宋子轩带着冷笑问道，这笑容让人感到愤怒。明明看见一柜子的书都没收完，他分明是明知故问。
瑾瑜叹了口气，先前阅读书籍的快乐在瞬间全让这个男人给破坏了。她曾经无数次推演过见到仰慕数年的宋子轩时的情景，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感到气愤和失望。
宋子轩环顾四周，轻蔑地说：“瞧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屋子的散书。跟十二少爷打情骂俏很有趣吗？”
瑾瑜咬紧牙关，心里如翻江倒海。“瑾瑜不敢。”她努力保持冷静。
“不敢？你口是心非，你的手握成拳，气得发抖，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不敢的。”宋子轩挑衅道。
瑾瑜看着自己的拳头紧握，心里充满了愤怒。她应该忍耐，应该像个守本分的丫头一样，在府里安静度过卖身的三年。但现在，她的愤怒难以抑制。
突然，暴怒声惊醒了她的神游。她顺着宋子轩的眼光看去，是先前那本被宋元巧踩脏的《桃花劫》。
“你干的好事！”宋子轩吼道，声音几乎震垮了屋顶。
“那不是我做的。”瑾瑜的耳畔还在阵阵发麻，她立刻反驳道。
“不是你？这屋子里还有谁！”宋子轩斥责地从楚朝生手中接过那本线装的《桃花劫》，他的心口在痛。这本书对他来说有着深厚的感情，更何况是这本珍藏的《桃花劫》。
“三少爷应该知道这屋内并非只有我一人。”瑾瑜也气了，忍不住反驳道。
“你想赖给元巧？好大的胆子！”宋子轩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瑾瑜。
“十二少爷并不爱惜书籍。”瑾瑜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和指责。
宋子轩的脸色依然阴沉，但愤怒的情绪似乎有所平复。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瑾瑜，“你倒是挺聪明的，头脑清楚，不惧不惊。但一个女人拥有这些，是多余的，也会遭人妒恨。”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轻轻抚摸着那本《桃花劫》。这本书的书衣是用雅淡昂贵的宣德纸做的，书名是他亲自题的。在全天下里，也只有这一本的书名是由他亲自下笔。
不用翻开书，他也知道书中夹了一张高丽纸所作的笺，上面写着撰者的笔名，这是当初林昊拿来的手稿本里唯一所附的纸笺。
封澐书肆里出版的纸笺各式各样，但唯独没有这种样式的纸笺，所以难以根据这张纸笺追寻《桃花劫》的作者。
宋子轩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看过这一本书？”
“瑾瑜看过一回，但印象不深。”她含糊地回答道，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哦？你说它是淫书？”宋子轩挑眉问道，似乎对她的回答颇感兴趣。
瑾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没有了刚才的悍戾之色，于是沉吟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称它为淫书并无不妥。在我看来，这本书唯一值得警惕的地方，就是以因果报应来提醒人们诸恶莫作。”
“嗯？”宋子轩沉思了片刻，“我以为，在我朝里，只要识字的，都以《桃花劫》为小说之最。你既然对它颇有微词，我倒想听听，你心目中的好书是怎样的？”
此刻，他的戾气已经全无，虽然脸庞依旧有些冷硬，但却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她曾经一睹他温柔真貌的时候。于是，她露出微笑，回答道：“我更喜欢纯情的小说，比如《玉娇梨》和《好逑传》。而那些秽情淫乱的小说，我倒很少涉猎。”
“看来，你的口味与他人确实有所不同。”宋子轩眯起眼睛，打量着瑾瑜，“你似乎读过不少书。在宋府里，已经很少有人能与我谈论书籍了。你，叫什么名字？”
“李瑾瑜。”她回答道，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这个名字，代表着她的身份和过去。
“瑾瑜？”宋子轩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品味着其中的含义，“这个名字，不像是一般乡下人家会取的。”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起来，仿佛想要透过这个名字，看到瑾瑜内心深处的世界。
李瑾瑜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谜团，被宋子轩深深地注视着。她识字懂文，不畏惧他人，前一刻还显得死气沉沉，下一刻却敢直言不讳地斥称《桃花劫》为淫书。她的反复无常，似乎让宋子轩更加着迷。
“那么，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呢？”宋子轩继续追问，似乎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她。
“是先父取的。”瑾瑜回答道，“先父曾任乡间私塾的老师，他教过几年的书，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说到父亲，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和怀念。
然而，被宋子轩这样一直盯着看，她心里也不免有些惊慌。于是，她垂下眼眸，盯着地上散乱的书册，试图转移注意力。是说错话了吗？为什么他一直这样看着自己？她的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但是当她想到自己从小就在谎言里加入真相，使得谎言变得真实可信时，她又稍微安心了一些。他——看出来了吗？她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
此时宋子轩注意到瑾瑜袖口卷至手肘处露出的淡淡瘀痕，那是朝生上午抓她时留下来的。他的手骨似乎没做过苦工，身子也显得瘦弱而轻盈。宋子轩抿了抿唇，忽然说道：“我之前说过如果你没有整理完两柜子的书就不准吃饭，是吧？”
“是的，少爷。”瑾瑜回答道，不知道他又来了什么兴致。
“那么现在，来求我吧。”宋子轩注视着她说，“只要你求我一声，我就可以让你不用再继续整理书籍也能有饭吃、有觉睡。”
瑾瑜听了这话却只是轻轻一笑，“吃不吃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能一直待在这书斋里就已经是我天大的福气了。”她似乎并不在意宋子轩的威胁。
宋子轩轻轻哼了一声，没想到这个丫鬟的骨头还挺硬，“那你就好自为之吧，如果活活饿死可没人会搭理你。”说完他示意朝生推他离开。轮椅转动间他已经向外走去。瑾瑜目送他们离去后轻轻吐了一口气，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跪坐在书海中，刚才如同暴风过境般的紧张气氛让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