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卫衡
“去年就想来拜谢您的救命之恩,只是雪儿的身子一直没有利索。”
“又怕冒犯了姑姑,方才拖到了今日,还望姑姑莫怪。”杜雪儿感谢着便要跪下,被明舒一把扶起。
单薄的衣衫随着动作缓缓扬起,矫作的动作不见几分真心。
“身子不好就莫要跪了。”明舒也不让她真的下跪。女子生育极损身体,自当静心调养。她从不拘于这些礼节。
杜雪儿眼眸闪过一丝狡黠。
明舒没有错过。
“举手之劳,况且,救下你的是连秋嬷嬷。”
她只是吩咐了一句,但真正帮她的是连秋,只是连秋再也听不到这声感谢了。
三姐妹在之前也打听过,连嬷嬷在前几日突然告老还乡了,事出突然,想必明舒姑姑如今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
若她能借此机会得明舒照顾,她三姊妹在这公主府也算是真正的有了立足之地。
只要借着明舒接触到了公主,定然能见到孩儿他爹!
想到此,刚被扶起的身子又猛然跪下,向明舒行跪拜礼:“雪儿想求姑姑帮帮奴婢和孩儿!”
她突然的动作,令明舒有些不知所措。
杜雪儿抹着眼泪哭诉:“孩子现在尚小,奴婢又要做活,又要照顾他,实在是顾不来!求姑姑怜悯,帮雪儿换个地方当值。”
原来这事,紧张的心一松。
确实该给她换个地方。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过会儿会有人去通知你。”明舒再次将她扶起。
杜雪儿激动得想要说些什么,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最后艰难的说出了想说的:“姑姑孩儿还未取名,您是恩人,奴婢想请您赐个名儿。”
在听到她的祈求后,明舒反而摇头不语。
见杜雪儿是在坚持,最后思索片刻:“‘衡’字如何?”
明辨是非,善恶分明。
希望他能长成优秀的儿郎。
杜雪儿告退,浑身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一般。
心中止不住的盘算:只要和明舒姑姑有了关系,在公主面前出头指日可待!
到届时,只要稍加手段,便能见到他了!
明舒想不到她心中的算计,或者说,她本就没有打算放着妇人入院子。
她有天大的秘密,一旦被居心叵测的人发现,不仅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是大祁国宣和元年。
去年太子燕伏已登基继位,成为了大祁国的第七位皇帝,改年号:宣和。
曾经的皇后娘娘如今贵为太后。
若她事变,会连累了娘娘和殿下,行事必然小心再小心。
在府内为这妇人找个轻松的活计不难,不必放在自己这里。
莲步轻移,坐回窗台下。
一股怪异突然涌上心头。
在这个朝代待久了,真是越来越圣母心了,都快忘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提笔终于落字。
因果。
这一字潇洒飘逸,秀丽暗藏。若非亲眼所见,定然猜想不到书写的人是如此刻板端正的模样。
因果轮回妙不可言。
就像在她救下那难产的孩子前,也想不到那一子竟会影响她的余生。
明舒愿意帮下杜雪儿,可不想要再做更多的事情。
曾经明舒也是一腔热血,想要用自己现代人的思想去点化、去救赎。
可在这封建的王朝下,她脆弱的像一只蝼蚁。
在获得明舒的帮助后,好友的背叛也给了明舒沉重的打击。
最后放弃自己的计划。
千年的文化,难道女性的意义仿佛就只有生儿育女吗?
哪怕是说着放弃,明舒在暗地里依旧寻找着能够令她们接受的计划。
明舒希望,更多的女人可以站起,站在历史的舞台上。
不再被人看不起,不再只是生育泄欲的工具。
这是明舒从幼时的理想。
病态的领养家庭没有打倒她,那封建的礼仪自然也不可以!
宣和八年深秋。
府中的花开了又败,换了一茬又一茬,公主忙于自己的夫君,鲜少找她闲谈。
明舒也遣散了附近的婢女,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外的亭子中,看湖中抢食的鱼儿、天边幻化的闲云。
独来独往,仿若与世隔绝。
拿着一把枪,明舒在编织上面的红缨,一做便是整天。静等清风拂过,像个散人,好不快活。
“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边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明舒搭眼一看,竟是圆润的小男孩,眉眼中英气十足。
领口绣着云纹,腰上缠着玉带,极其贵气。
这小脸的模样,倒是瞧着有种熟悉感。
明舒直起身子,恢复了素日的端正。
“你是谁家的小公子,是迷路了吗?”
公主与帝王关系甚笃,驸马一时权势滔天,公主府日门庭若市。无数前来作客的达官显贵,而府中道路错综复杂,明舒如今在的地方又偏僻,想来是这小公子迷了路。
男孩就地坐下,分明方才还端着,这会子又没规矩起来。
“是迷路了,不过我不喜欢那些人。”
那些人?
明舒眉头一挑。
“是贵人娘娘们吗?”
“嗯。”他点了点头,后拿起亭台上的鱼食,一把撒尽。
成群的鱼儿涌来,争先恐后的抢夺这凭空来的食物。
“我不喜欢他们。太虚假了,下人也假。”
他天生早熟,看那些伪善的人门清。
就连母亲也一样,明明背地里还骂过殿下,可今日依旧笑语晏晏。
明舒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
“下人怎么了?”明舒主动问道。
既然这小男孩找来,她也应该贴心些才对。
绝不是她好奇。
“他们偷着说我是私生子,奴婢生的、下贱,”话语微顿,“可母亲来后,他们笑得比谁都开心。”
清澈的眸子望向明舒,溢满不解与委屈。
再成熟也只是个孩子,不懂得大人的世界。
不过明舒此刻没想到此,男孩说的“私生子”“奴婢生的”再结合如今嫌贵的装扮,倒是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
宣和九年春时,武安侯卫兴德来公主府府中作客,带走了府中舞婢女雪儿和其子。
同年,其妹杜思儿入宫为妃,杜家由此兴盛。
这男孩想必就是之前她命连秋救下的那位。
明舒靠近些,贴近那男孩的脸庞。难怪会感到熟悉,这模样,与当年那扑在她怀中的杜雪儿长得极像。
明舒问:“你姨母是宫里的杜娘娘?”
能认识姨母的,身份肯定不低,语气都尊重了更多:“是,您认识我姨母?”
在小男孩心中,姨母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让父亲娶了母亲,便是最厉害的。
所以,这个孩子正是杜雪儿的侄儿,武安侯之子——卫衡。
猜到他的身份,又听到他转变的语气后,明舒暗自失笑。
小家伙倒是警觉。
随后恭敬回答:“公子不必如此,奴婢只是府中的下人,”
想到先前他先前的信任,便又道:“公子的烦心事可以与女婢说,奴婢定然不会告诉其他人。”
小人儿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母亲在家中过得艰难,他不想惹麻烦。
“你叫什么?”
“奴婢明舒。”答道。
“明舒”他轻声念着,“明理昭昭,舒之以心?”
嗯?还有这层意思吗?
明昭昭之理义,舒道德之本心。
与曾经的本心不谋而合。
可惜物是人非。
“公子说了那么多的讨厌,那你喜欢什么?”明舒徐徐引导着。
卫衡用手托住下巴,仔细思索了片刻:“我喜欢父亲。我希望以后可以成为和父亲一样武艺高强,以后当个大英雄,保家卫国!”
武安侯为国多年征战,卫国护民。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此刻才真正像个孩子。
明舒摸了摸少年男孩柔顺的头发:“您定然会成为大英雄!大将军!”
说罢,拿起那把做了一天的红缨枪,轻柔抚摸后,递到男孩的手中:“这杆枪是我准备送给公主的孩子的。既然与你有缘,今日便将它赠予你!”
“未来你定然能用它来保护想要守护的人。”
“如今的话是去威慑欺辱你的下人也使得。”
这柄枪通体黝黑,枪身上的花纹古朴,然红缨又红得似血,十分不凡。
小卫衡初时还推脱着不要,但在明舒的坚持下收下。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带着你回去。”明舒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灰尘。
牵起他带有薄茧的小手。
明舒淡然超脱,而少年金贵入俗。
即是缘灭刻,亦是缘起时。
宣和九年,长安正中盛传英昭长公主府有妖邪祸世,且与先帝有不可告人的勾当,玉肌坊的成立无非是她阴谋的一部分。
什么谋害忠良、暗中敛财、就连大祁的旱灾皆安在了明舒的头上。
传言愈演愈烈,不少百姓信以为真。
朝廷诸大臣向公主府施压,为不连累殿下与娘娘,明舒主动投案入狱。
明舒被关进了上林狱。
而上林狱——又名诏狱,奉皇帝特别诏令,用来关押特殊的重要罪犯的大狱。
虽然大狱湿冷,但有太后娘娘的关照,明舒在狱中的日子不算太苦。
只是忧心连累到她们二位。
明舒一直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
在现在的公主府中都在传:明舒姑姑是居心叵测,从关外前来投靠,故意接近英昭公主的歹徒。
与太后娘娘无分毫关系,公主殿下也毫不知情。
这是明舒最后能够为她们做的事情了。
在宏伟的帝王寝宫内,仅有身着华服的王太后和年轻的帝王面对面坐着对弈。
如今的帝王也就是曾经的太子燕伏。
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举止却分外老成。那成熟的脸庞再找不到分毫的热血意气。
只是王太后明显心不在焉,根本坐不住。
她明白明舒的结局,但还是想要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见母后实在是没有耐心,燕伏方才开了金口:“母后,明舒姑姑的事情已成定局。”
一句话掐灭了王皇后最后的希冀。
“可”
“母后,人言可畏,如今百姓惶恐,唯有将她当街烧死,方得民心。”
如今朝廷动荡,但凡换个时机
王太后计谋过人,自然清楚此事的重要性。
闭上眼睛,心下一狠:“按陛下的意思来吧。”
“儿子明白。”燕伏微俯身离开。
棋局尚未下完,王太后攥紧手中的黑棋。
棋差一步。
命运的轮盘不停转动,最终停滞在最初的刑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