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水之欢生条龙
常昭因自己极长的铺垫而忘了他第一句话便提及了水凰的大名,故奇道:“咦!你如何知道的?月老说此切猪肉之法他瞒得紧紧的,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我不曾告诉过你啊?莫非他早就同你说过了这法子来献殷勤,所以如今你才看这太阳越来越不顺眼,天天只去赏月亮?”
浮光眯眼瞧着水凰的答卷,食指从眉心转而向下,敲了敲鼻尖。
答卷上的字,确实有些割眼。
他睇了眼紧闭的云帘,想着方才那侧来侧去的风帽。又睇回卷上,双手拎着,右胳膊肘子撑着殿座,做出副——
看了一路答卷都不曾做出的怪姿态。
殿上几位仙君们直了身,实则内心却不稳重起来。
天帝眼底的火星子,好长时候没灭了。
这是谁的答卷?
天帝这模样,到底是喜还是不喜?
“水宫大殿下。”男子轻轻开口,这声音,便像撇开云的一束光。
“水宫大殿下?”浮光的声音大了些。
脑中的魔虫突然又开始叫嚣:“这个废物也来选妃?”
这魔虫——
“废物?”他揉着头,细声对它不耐道。
有时候他真的摸不准脑中这魔虫:到底借着他的身子偷听了多少仙界的事?
太吵了。
众仙在侧,能瞧着天帝微怒的模样,皆不敢插嘴,他们齐齐看向水凰,盼着她赶紧回话。
而殿下的水凰,却有些愠怒。
她因资质平平,故而很重视礼数尊卑。
方才自己那声大喊惹来的注视,她隔着风帽都能感受到。
所以浮光第一声轻轻喊的时候,她便也轻轻地应着。第二声浮光大了些,她想他大抵是没听见,有些恼了,便继续轻轻应着哄他一下。
她以仙术尖起耳识,听到一声——
废物?
这未免有点仗着身份鸟格侮辱她一只鱼。
听阿爹说他自登位之后,便自视颇高,又借着头疾的毛病,脾气差了不少,对待仙官要么就不开口,开口常带怒烦。
天帝怎么了!?
他分明比她——小上近千岁。
水凰深吸了口气,正欲作答,此时殿下却响起一位女仙之声,插在她的前头,甜甜糯糯地传遍:“第一问,我的答案是为天界再造辉煌仙胎!”女子答完,便面向水凰斥责道:“水凰仙子,您迟到也就算了,面对天帝,问而不答,看来您在水里呆久了,当真不知天上的礼数!”
众仙看去,说话者是毕方鸟之后,鹤来仙君。
这鹤来仙君真身乃鹤鸟,若能和天帝火凤凰相配,的确在生物学上再造火凤凰概率更大。
这一题她来答,若字迹美观,不给满分,都难啊。
可天帝问的是水凰仙子。
水凰朝那抢答的女仙看了眼,风帽挡着,也看不清晰她的模样,想了想这声音,似是熟悉,在哪听过。那句“在水里呆久了”在她耳边萦绕难去。
不愧是不在水中常待的仙子,头脑果真清醒——
骂得真好。
的确,是自己“迟到”失礼在先。
她登时自责,自责地只想缩起来,再不发一言。
先让给这知礼数的女仙答吧。
大殿静了很久,谁也没听见、没看见水凰开口。
因着水凰头顶素白风帽的阻隔,他们也没瞧见水凰那双眼,依旧柔和。倒是被这沉默不语的风帽,揣测起它主人的性子。
这水凰大殿下,的确太不知礼数。
竟敢将天帝晾这么久。
其余女仙缄口不言,心中只琢磨着自己的真身。
她们有的是鸟,但又不似鹤来那般,是神鸟的后代,就不愿争。还有的确是瑞兽之后,但又牵扯老虎,狐狸,也不知生出个什么玩意,所以论点主要也不是这方向。至于那些草啊花的,这道题基本答的都是为护卫三界花草树木,保护环境,因这次选妃的由头,哪怕自己论点论证论据都十分逻辑,想来天帝听到这答案,自然扣些分,也只剩下满腔不说。
于是,满满当当的大殿,还只有鹤来在此问上初露锋芒。
紫衣“切”了声,约是也有气,没由来地吐了吐蛇信子。
她最讨厌鸟。
要不是天帝是只火凤凰——
她想和是鱼身的水凰体己两句,转头,却不想又看到那女仙在那略提风帽,谨慎地拆着头上的毛结。
紫衣闭上眼,再回头。
云帘之后,殿坐之上。
年轻天帝看了眼鹤来的答卷,心中冷哼,正在鹤来喜难自抑之刻,他的声音朝殿下悠悠传去:“近亲通婚怕是不太好。”
说罢,他还揉着头补了个例子:“当初魔界魔王就是只恶犬,又和魔妃一只狐狸通婚,结果生出来的一子一女凌霸天和凌不梵——”
凌不梵三个字音未落,浮光忽的皱眉,左掌根顶住眉心,紧闭上眼。
“凌不梵怎么了!我凌不梵,就是你此生挚爱!”
脑子里,那魔女又恶狠狠地喊起来。
“否则你为何这么久都不愿亲近女仙?你不就是对我念念不忘,想要把我留在身体里吗!?”
常昭司空见惯,拍了拍浮光的背:“又想那魔女了?”
声音不大,女仙们都能听见,她们早知天帝对魔女的深情,作为待选天妃,本该有几分凡醋。但——
魔女已死。
她们对浮光此举便唯有心疼,遥遥切切看去,看罢再瞥鹤来:
鹤来涨红了脸,两只脚换着跺,正是她那丹顶鹤的风姿。
近亲通婚是不可,但也不是这么个意思呀,分明就是在故意地拒绝她。
浮光的脑子本应该被魔虫的折磨侵占,却因执意想着要逃,想着这逃,脑中竟浮现出一双逃的小脚。
他的头疼似是缓了些。
借着这缓劲,他长叹出一口气,抬眸,看向那道碍事的云帘,声音有些虚弱道:“水宫大殿下,我问的是您。”
“水宫大殿下。”浮光回过神来,还是这般唤她:“水宫大殿下,您能同我说说您这答卷上第一问的答案,是何意吗?”
水凰虽一直在摇头晃脑地解结,耳朵却没闲着。
第一题,她是怎么答的?
为,鱼能成龙。
虽只有寥寥几字,但她认为她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她并未写她一条鱼要和一只鸟生出只龙,事实这也是毁天灭地都未有过的事。她的真身是鱼,她又以东海水宫大殿下之身份侍奉龙宫,意思不就是:
有朝一日,她希望能借浮光的天机,成为一条龙吗?
但这事于毫无战绩的她过于羞耻,所以她当真不愿告知于大庭广众。
可浮光却这般在殿上逼问于她。
要揭她的遮羞帽。
她同他,无仇无怨。
莫非她在凡间那一世,当真破坏过他和魔女的姻缘?
她放弃解鱼须结了。
她看向浮光,只看到一道云帘。
这只鸟。
她当初看上他眼底冒着的火星子,觉着那双火星子眼十分的好看,没想到它的主人却是这么个性子。
迟到是她之过,但也不必屡屡针对于她。
原本她想着这双火眼,能想到的是一只风流倜傥的火凤凰惊游天际,这事她的真身从来做不到。
可如今,她想到的却是这只火凤凰一不小心掉进水里,被水灵们捡着奉给她作天味刺身———
我佛慈悲。
她定会婉拒。
果不其然,浮光很快在女子长久的沉默中“掀开”了她的遮羞帽,打断了她那不端正的佛心,却是以一种她压根儿没想到的方式,他夹着笑意的声音从云帘后意味深长地传来:“为鱼能成龙,我听闻您爱好云游凡间,您是时间不够用了,想直白地告诉本帝,可同凡间形容双修的那般,在鱼水之欢过后,给帝王生个龙子吗?”
水凰愣神。
龙子?
众仙愣神。
鱼水之欢?
虽说造仙胎是选妃只因,可却从未有仙家敢明面上提及这造仙胎的过程,乃,乃,也乃凡间那般啊!
这什么凡间的污糟事——
为鱼能成龙?
女仙们望向水凰:
她们当真佩服她这魄力,竟这么敢写!
佩服完立刻将她当成大敌:原来略有耳闻水宫大殿下为天帝曾下凡历劫,还道不见踪影的八卦,从不相信,如今一见这情意,竟如此不择手段,都敢写得这般赤裸裸了!
想着想着又发狠看起水凰头上那顶奇怪的风帽,风帽下若隐若现的毛发。
“您当真这么想?”浮光抖了抖答卷,眼角带着股奇特的笑,扬唇,抬头,仍是云帘一道。
男子的笑意很快消失。
常昭自是听到了这话中泄出的笑意。
他“啧”了一声,将手中的菜谱也塞进了屁股底下,决意还是听从内心深处的挚爱——听八卦。
他是个不仅要听还要参与的性子,于是对浮光耳语道:“我从前觉得你不爱笑是因为你心爱的魔女死了,你再无别的爱好,原来你还是有个爱好,就是逗弄喜爱你的女子,我当真看不起你!”
浮光觉得这话哪都不对劲,他立刻道:“我可没,我只是想逗逗她。”
“啊,你想逗逗谁?”常昭赶忙凑上去小声地:“方才你逗弄了两位,一位是鹤来仙君,一位是水凰女仙,我看你用的招数都不同。对鹤来你用的是回避之法,好将她的胜负欲勾起,拉得她更近。对水凰你用的是挑逗之法,这好解释,你想挑逗她——”
说到此时他想起水凰那风帽下若隐若现的毛发——
挑逗水凰,头顶的毛发吗?
水凰在众仙的殷殷注视下,也忍不住,隔着风帽,发窘地摸了摸头顶。
原来浮光是这般理解的。
也是。
她作为一只鱼,还是一只毫无战绩的小鱼,又未曾同他交过自己那颗纯洁的事业心,他怎能借着五个字就想到自己想一跃成龙的愿望呢?
更何况这道题问的是:为何要参与天妃选比——
她羞耻地紧闭双眼,可惜地将脑中的火凤凰刺身一点点收起。
可惜。
她该如何回答是好?
虽她不明白为何浮光偏偏捡了她的答卷,但仙君们都在等着她,既然她代表龙宫参与了选比,便得好好参与完。
她想了想不堪的往事,捡了捡情绪,面向云帘,声音沉静:“吾从水宫中醒来,和东海龙王交谈过后,看见一道光景,见到一只鱼破山而出,未见龙身,但是,见到了龙云。”
云帘之后,浮光揉头听着。
水凰的声音像寂静的水般,这么平静,可吐出的每个字眼都让他无比头疼,他揉着头,未曾察觉自己已经忽视了脑中魔女的呐喊,而是换了个新的头疼。
慢慢地,那沉静之声似也颤抖,如同她写的那个骤然变小的“龙”字一般:“听,听父亲所说,鱼其实也能成龙,。只是这是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参加选比,欲借天妃之身,得成龙天机。”
话毕,水凰朝浮光恭敬一拜,湛蓝长裙滑进天云,海草般的身段海草般簇着,月光斜在她身段上,打亮了她的风帽,和风帽中被她解得立出来的一撮毛结。
还有四个字,她的小鱼嘴没敢说。
得成龙天机。
护卫三界。
众仙又侧觑向天帝浮光,只见男子在殿上揉着眉心,似是很不喜这回答。
浮光除拇指之外的四指打着金案,压着浑身上下都要跑遍的不适,尽量平和地,他念叨道:“没听说过这回事。”
水凰:“啊?”
她头顶的六十六根鱼须,突然不是发痒,而是开始齐齐地,隐隐地,生起急。
她死死盯着那云帘。
浮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戏谑的味道:“水宫大殿下,您说的这鱼能成龙,当真,我活了几千岁也未得见过。如今我乃天帝,也未曾见过,什么鱼劈开山出来,到天上突然就变成了龙,然后还给天上画了朵,龙云是吗?”他顿了顿:“龙样的云我倒是见过几回,可是那是云渺仙君无聊时捏的。”
云渺又站着快睡着了,听到自己的名字,将手摸上眼睛,熟稔地念了句:“有些道理。”
天帝这番解释倒是让仙子们都意识到水凰所言里,看似真切的不对劲。
鱼,怎么可能变成龙?这是天上,又不是凡间讲鲤鱼跃龙门故事的地方。若鱼真能成龙,四海这么多鱼,怎么一条成龙的都不曾有?
再前推更离谱的,鱼,怎么会从山里出来?
听闻水凰仙子真身乃七彩小鱼,毫无战绩,性子内敛。没想到她为了掩盖自己答案上对天帝的情意,竟能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自尊都不要了,编出这么个鱼能成龙的由头。
曾和年轻时的水凰并肩作战过,非常明白她那“废物”本质的,像鹤来,对水凰便只有嘲弄。
甚至嘲弄得,使她发笑:“一只连飞天坐骑都没有的鱼,面见天帝都能迟到,还妄想一飞成龙?怕是,脚踏实地些。”
“成龙之前,先看看能不能修好仙术,护卫好水宫吧?”
那笑声足够勾人,听着就难辨是否为嘲笑。
慢慢地,殿下这勾人的笑越来越多,也不知是对着云帘,还是对着水凰。
“连坐骑都没有?难道同那些凡仙般,驾着云上天?”
“她一打架就逃,不仅仙术差,道品也低。”
“难怪会做美梦!癞蛤蟆想吃——”
女仙们朝风帽盖头的水凰看去。
她们有的早闻她那“废物”之名,心中也有嘲弄,嘲弄之余却还是对她的辩驳有几丝夹着怀疑的赞赏,看她的眼神因而比较复杂。
紫衣便是如此。
她习惯性地盯起了拎着风帽解头结的水凰,惊讶地发现她不知何时解开了一个结,头顶的一半毛发在风帽中低落地飘摇。
水凰的脸挡在风帽之下,孤零零的,令她有些——
心疼?
她慌忙不再瞧她。
此刻的水凰对这些嘲笑倒不甚在意。
并非她当真从不在意。
她也是在意过的。
只是当她心中有了一个微渺的希望之后,她便生出一种奇特的力量,可以忽视这些嘲笑的力量,只将自己摊开在那希望面前的力量。
可浮光说,他从未听说过,鱼能成龙之事……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