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九重天的天宫大殿,一道高高的云帘架在殿座之前,云帘在渐斜的日光下镶出金边,如殿坐之后待选女仙们投向云帘后的遐思般,时现时隐,时勾时怯。
因自古选天妃为的美名是辅佐天帝,安定三界,所以这第一道文试,女仙们皆不可露面。
其实天帝若是想看,有的是法子,此云帘,更多只是为了个虚名。
女仙们只能在云帘后执笔。
她们有的早已写完,便翘首去看那泛金光的云帘。不少女仙已几百年不曾面帝,甚至有从未见得帝颜的,便暗用法术想一窥究竟,但术刚起,便被云帘弹了回去,砸在自己身上,闹了个红脸。
“紫衣仙君,还请您持重些。”月老门下的仙君对被自己术法砸了的那位女仙温柔道。
谁知那女仙看着温柔亲切,却对小仙君递了双狠眸,她看了眼云帘,什么也没看见,不知想到什么,突地柔起蜜嗓:“实在抱歉,是紫衣犯上了。”
这狠眼下的柔嗓将小仙君骇得也咧嘴一笑:“无妨,无妨。”
紫衣仙君不愧是玄武蛇的后代,着实不好惹。
女仙们看出来紫衣的微妙作态,心中不屑,但也随着日斜,先是一个发重疾似的,挤着鼻子咳了好大一声,其余的像是被慢慢传染,在这大殿云帘后,咳的咳,吸的吸鼻子,莺莺地生起病来。
而她们的天帝——那殿座上的男子,俊目轻簇,正一手揉着额角,另一手闲抵着殿座,外界的万般莺燕,好似也点不亮那渊蓝黑瞳里的人间烟火。
倒是在这怏怏强坐中,他有几分无奈。
实在吵闹。
他体内的怨灵,极爱在吵闹时出头。
“这么多女仙啊浮光,你终于还是听了我的话,要解这情蛊虫了?”
“哪个声音你最喜欢?有我的声音好听?”
他难熬这虫声,被迫去想些事。
选妃,是那日他在满堂“双修忘情”的关切下装昏过后,他母亲劝他不成,又去叨扰他那日日只管着和太上老君下棋的父亲的结果。
已退休的天帝大概琢磨这也是迟早,便以喝忘川水来威胁他莫耽误他下棋。
他周遭也不知多少他们二位高仙的眼线,若是布下抔忘川水和障眼法,又能躲多久?
他不想忘了那个死了的凡人。
正好这魔女怨灵又以“交欢”为由,日夜同他不对付。
故熬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下了这道旨。
今日沉默了大半天,魔女的声音又突发绞进他脑子:“你若选个我不喜欢的,我便吵得你更厉害!”
“可你若选个我喜欢的,只让我舒服一次,我便再不扰你。”
这最后一句,至今日他已经听了大约一万六千八百八十次,还是从他开始数算起。
他起身,欲离开躲出去揉揉头。
当着这么多几千岁他若揉得过多,在仙界传传还好,传去魔界,实在不是很好。
起身起到一半,他瞄见天殿柱后,似是位仙君,怯懦地探出半个身,又缩了回去,又探出来踩着脚踌躇片刻,伸出一只脚,好似伸错了,又缩了回去。
是双女仙的小脚。
云帘只挡住了殿下的女仙们,却没挡住斜边上的这位。
于是他也随着这位不断伸脚、侧身、回身、缩脚的女仙,将站起来一半的身子又慢慢歪回了殿座上。
此时,正逢殿下紫衣仙君蜜着嗓子咳了声。
在旁的布云仙君云渺时刻注意着浮光的动静,好为他移云挡光,两相一合,云渺便凭着为天帝谋划姻缘的正气,小声地对着一旁的掌日星君常昭道:“常昭星君,我瞧着,这紫衣仙君的声音,天帝有些爱听。”
常昭正研究一本凡间流传的《西湖菜谱》,看了半天觉得里头的菜十分无趣,扯出头对向身旁男子,嗓门大了些:“听说这紫衣仙君的声音,你中意许久了?”
云帘可挡不住这一句。
紫衣的脸登时泛出羞红。
其它女仙们则又继续莺莺地生起病来。
浮光揉着眉心,盯着殿下侧方一根伸着小脚的玉柱,他已经歪得快瞧不见那双脚,每每瞧不见的时候那脚又挪了出来,他心里生出股不快的复杂,对那头终于不耐地喊了声:“这位女仙,您请出来罢。”
紫衣还道是喊她,先是愣了半瞬,才整理好仪容,哗地在一众女仙半妒恨半掩饰的眼中站起。
“天帝?”她对着云帘后喊道。
“这位女仙,烦请您出来。”浮光瞧了眼名册上未点上的唯一那道空,似是在回忆这个名字,不知想到什么趣事,他突地一愣,眼角泻出笑,他将水凰的名号响当当地喊上,声音敞亮,毫无客气:“东海水宫大殿下,水凰仙君,您还要参加文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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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风帽的水宫大殿下水凰,踱着小脚,在云帘后不紧不慢地落座。
因着一道风帽,水凰看不清晰浮光,浮光也没瞧清晰她,不算违规。
她有些忐忑。
方才她的踌躇,的确不是脚疼,而是些退意作祟。
原由便是她自知晓浮光与魔女的纠缠后,对他的情意空得像她那只剩六十六根鱼须的头那般,风吹得嗖嗖凉。
如今受心佛指引,她满心都是——自己成龙之之志。
但,毕竟是借浮光选妃的时机,她顶着这般面目全非的六十六根毛,满心私欲,是否有些不太尊重丰神俊朗的天帝?
她站在侧边,和心佛交战。
佛祖愿意指引她去寻求放不下的成龙妄念,可,又会如何看待她利用他人之举?
天云闪闪,不少女仙朝迟到的水凰递去探究的眼光,探不到她的脸,只探到女子风帽下奇怪的毛发。
水凰感受着这一众余光,手支棱起风帽角,煎熬地瞧着面前的第一道题:
为何要参与选天妃?
她头顶上的六十六根毛在这字眼下发痒,她便抬起风帽,腾出手小心得抓了抓,又挠了挠,正好被一旁已经写完开始向她发呆的紫衣瞧见。
紫衣瞪大了眼。
水凰察觉到注视,笑着和她点头算打招呼,一点一点地从容地收回仍想挠的小手。
只是笑的时候,她手里还抓着头顶的毛,可能是被醉拳风吹了一夜,中间有一段打了个两个结。
她在紫衣瞪大的眼中回头,不太体面地思考。
浮光毕竟是天帝,她和他之间也有把玩过的交情,或许她以护卫三界这真切而正派的理由,也能求得成龙的天机。
她参与选妃的心虽自私卑劣,但她很诚实。
她若选不上,也得让他看见自己的真诚。
于是她写下:
为,鱼能成龙。
因着日光西斜,时间快到,她只写下这五个字。
她继续看向第二道题:
何以解魔界之忧?
这个嘛——
她余光觑了眼其他女仙们的板书,各个洋洋洒洒几千字。
她咬牙切齿。
实在是时间不够了。
她奋笔疾书了两个字。
随着云帘上的最后一抹金边消退,安守在旁的一位小仙将月老摇了摇。
月老吃了一天,因嘴里还有最后一颗没嚼完的核桃而懒于说话,便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张开满是核桃碎的嘴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并不太雅观地“呸”了声。
这呸的一声惊醒了快睡着的掌云仙君云渺,云渺立刻站定。
刹那,女仙们面前的仙卷随云齐齐卷向云帘之内,向正在揉头的天帝浮光,如她们的心般,眼般,皆齐齐地摊在了浮光面前。
年轻天帝仍在揉头。
浮光今日身着白色长袍。
长袍内的暗金线勾勒出一只凤凰的身姿,俊目里火星耀耀,在中众仙君的凝视下,似是即将灰下去的九重天上的唯一光芒。
云帘的空洞很快被云渺用术法补上,而那些有幸在这片刻中探得帝颜的女仙们异了一天的心此番好是齐,亮着眼交换神色:
天帝姿容,仍如过往。
本听闻因着魔女所致的头疾,谣说他头油得能炒菜也不洗,又为解头疾故而放纵食欲,肚子已和月老的肚子一般大了。
方才那一瞅:黑发若长渊,肚子仍扁扁,甚至扁得有些令她们想给他做饭。
最要紧的是天帝那双眼。
那些生病的男子,皆是青着眼,瘦寡得不堪一击,但天帝虽也病着,可那眼,火亮火亮,好一派——
好一派让人想去怜爱的绝代风华啊。
水凰方才也忍不住看了眼,看得胆战心惊,念了念佛经,想了想成龙,心静了。
“你在念叨什么?看你念叨好些时候。”紫衣瞅了眼水凰,她同她说话,一半是为了方才那瞪大眼的失礼。这回她尽量不去看她那风帽下若影若现的毛发。
“嗷。”水凰又觉得有些头痒,便隔着风帽抓了抓头,不太巧,抓出一撮毛结。她未发觉,对女仙柔声道:“我呀,在念那个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紫衣闭眼,又睁开,看向紧闭的云帘,她似乎突然也很想念经了,便也柔声道:“哪一句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水凰此刻已发觉了那毛结,隔着风帽,如何都解不开,想到对浮光的不尊重,她心中发恨,声音竟这恨中不自主地变大:“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震得已经将菜谱偷偷换成佛经的掌日星君常昭忙将佛经合上,塞进屁股下,又将屁股下的菜谱掏出,郑重地摊开。
年轻天帝哼了声。
众仙都想到了那回事:
天帝不爱佛经。
他们怜惜地看向水凰。
水凰为着又惹了些动静,难堪地在风帽下紧闭双眼。
常昭撅起半边屁股,想了想方才水凰喊的那句佛经的意思,看向风帽盖头的水凰,又回顾了番自己与东海那六千年水日交融的交情,便朝殿上走去,对正在翻阅答卷的浮光矮过身,以耳语术进言道:“我同你说一桩事啊,听闻这水宫大殿下当初为了你还下过凡。”
浮光揉着头看向几乎不能入脑的答卷,淡淡地“嗯”了声。
常昭却不满意了,这臭小子总是副不把他当回事的样子,尤其当他在讲这种八卦的时候,于是他继续进言道:“这本是不能说的事,可是我告诉你,因着你比我小这么多岁,而且最近瘦了这么多,我为你很是忧虑,我才觉得有说的必要。”
浮光知他又要提做菜,不让他唠叨完他是不会罢休的,掩着魔虫叫唤的烦,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表示一点鼓励。
常昭便心满意足地看向水凰道:“但是有一回月老和我在讨论到底该如何切一块猪肉的时候提到了一种很新奇的方法,我觉得这个方法实在妙不可言,细问下去才知是个凡人想到的。我认为普通的凡人是想不到这一出的,月老那晚喝醉了,在我的逼问便告诉我那人果真不是个凡人。你猜猜她是谁?”
“水凰。”男子若有所思地抬头,又低头。
眼前的答卷,字迹飘逸。
第一问:为何要参与选天妃?
为,鱼能成龙。
这几个字,写得有几分滞。
第二问:何以解魔界之忧?
联姻。
这二字,倒是果断的笔法。
浮光的脑中仓皇浮现出一张人的脸,狂妄又坚决的人脸,凡世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