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都只剩六十六根了!
为着这一条远古龙的幻影,预备当尼姑的七彩小鱼水凰中途改道九重天天宫。
对于成为天妃、窥得天机,从而实现成龙志向、护卫三界一事,她因为这小鱼真身,羞于启齿。
但念着佛经想了一天,她在一家子吃西海海鲜神色难辨地望着她的时候,想明白了。
的确羞于启齿。
羞还是羞,不启齿便是。
仙道,亦是佛道。
相比剃发成尼修佛道,在如今的三界,成龙修佛道更符合她对佛道的理解。
鱼,能成龙。
她不能逃。
出发那夜,水宫侍女专心致志地为水凰化妆,女子看着镜中几近秃头的自己,心无旁骛地发羞。
要说水凰这鱼仙,在这修仙之道上,虽打架不在行,但有两样是别的女仙难得比得过的。
一是她那四海八荒都难得一见的七彩鱼鳞。这鱼鳞使她修了个十分貌美的人形。
她从前尚爱好打架的年纪,便用这貌美吸引来不少男仙们帮她去魔界打野。
那些男仙内心深处虽也看不起她打不过就逃回水里的性子,但因得那点大男子主义,更爱她美丽面庞上残留在额角鱼鳞周围的点点泪痕,那些泪痕总能使他们的看不起化作一股对她命运的怜悯。
一个男子若是怜悯一个女子,那他们的心就每每在见到她之时隐隐作疼,若在此三分疼的基础上还捕捉到女子的七分姿色,便容易误以为这是十分的情爱。
故,天上地下对水凰暗含“情爱”,甚至勇敢地嘘寒问暖的仙君其实不在少数,他们也会在难眠之际畅想着自己成为龙婿,动力便是能在床榻之侧倾听水凰的失意心事,为她拭去七彩鱼鳞上的泪。
但水凰以龙宫大殿下之身,几千年过去,连她妹妹都出嫁了,也未曾掺和过相亲或选婿之事。
这便要提到水凰身上,别的女仙难比过的第二点——对男子甜言蜜语的一概不信。
如此貌美的女仙,怎会懒于挣情网呢?
她并非生来如此。
水凰年轻时在暗林密野打怪之时,与那南海太子怀南寡还有过段“青梅竹马”般的情愫。
那太子爱好云游,便常用他在凡间学的甜言蜜语抚慰水凰。时日一长,水凰对他也生出了松弛之感,让他轻抚过几次额角的泪。
千多年来,水凰都从不曾让男仙这般对待过自己,拭泪之秘后,便常念着能与南飞鸿相伴而行,倒不是为了借他之力,而是想报答他的关怀,在远处暗暗地保护于他。
因不愿在打斗中给怀南寡添麻烦,每每出行,她都是隔着座山遥遥看去,绝不敢冒失。
有一遭,她彻底瞧不见他了,慌得以为他出了事,驾着云到处寻,孤身孤影,倒被一只白色恶鸟盯上。
她同那白鸟打得不可开交,眼看要胜,那鸟却突然撞上颗巨石嘤嘤地哭了起来,水凰抑制不住地生怜意,那鸟却借她分神的怜对她大翅横拍,见她发愣,开始狠狠地两翅狂舞,拍起她的胸脯。她哪受得了这种侮辱,抱着那被她打得也快残废的鸟,直直地往山下的湖中急坠。
为也要侮辱这鸟儿,她在入水前的一瞬现了鱼身,压着它的脑袋在水面弹来跳去。在这弹跳之间,她远远地瞧见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的背影,凭借这么久来对怀南寡遥远的背影的熟悉,她认出了他,喜卸担忧——他估计是打得出汗,寻了处僻静洗澡。
她欢喜地跳着,可跳出水面的第二下,那背上便多出另一双光着的膀子,和一双光着的足,两个身影奇形怪状地在水面上换起了造型,使还未在凡间云游过的她看得以为是某种修仙之道。
后来她长大了,明白了,原来当时她也没搞错,那二仙,修的是双修之道。
她记得那膀子的主人朝她的小鱼身瞅了一眼,摸着怀南寡细细哼道:“没事,只是只臭鱼。”
心佛让她放下这句话,她常常放下又拾起,拾起后又丢弃在记忆中,被迫路过这记忆时,偶尔会踩上几百脚。
今日,她想起记忆中怀南寡猛烈晃动的背影,他的声音在那晃动中也变得粗重,渐渐被风削得锋利,如同一把要斩情根的仙斧:“我同那东海水凰,当真什么也没有,当初不过是看着她有几分貌美,安慰过她几次。哪曾她想这般不知脸面,竟总是跟踪与我,她一条毫无战绩的鱼,和我这龙怎得般配?”
她感觉自己在往下沉,大概为静静地发力,好压着那只拼死挣扎的鸟的缘故。
她听得那女子娇娇软软道:“你们这些男仙,不是最怜爱这种没什么能力的女子吗?我也无甚战绩,你怎的这般喜欢我呢?”
好一阵都没有声响,她又弹起来,才见着二仙正抱在一起亲嘴,她耐心地吐着泡泡,等着他们浪漫地亲完,怀南寡的声音伴随着他满足的长嘘远远传来:“没能力就算了,还清高,天天想着有能力。她一条鱼,这辈子就是条鱼,却天天在这暗林密野打怪,自己不觉得丢脸吗?哪像你这般大方动人啊……”
后来她便不跳了,游了很久很久,找了个绝不会打扰到二人的地方,现出了人形,湿漉漉地回去了。
自那起,她每每遇到献殷勤的仙君,便知他们只是因她有几分貌美而同情她,看上了她那不会打架的虚弱上的美貌,并非真心。
故妹妹大婚前那晚,她能够总结出来的情爱,便是定得找个自己喜爱的仙男。
哪怕有朝一日他开始如怀南寡那般嫌弃她,她也能独乐乐而不放弃这姻缘。
从前她不愿选婿,是因得过不了内心那无用的自卑。
但为了开辟另一条对得起龙宫大殿下造福生灵的路径,她必须为这自卑找个出路。
她变做了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鱼。
她藏在仙君们的玉瓷杯中。
每在杯中欣赏完一位仙君,她便找准消失的机会,跳至另一个玉瓷杯里。
凭她修炼几千年的逃命仙法,几乎滴水不漏。
直到撞见浮光那双泛着火星子的眼,她才驻下鱼身,好好地开始赏看。
那之前天宫的喜宴是欢庆的,天仙们正在上演一处凡世时热的《天仙配》,男子的眉目却总是无波的,像无波的潭一般,安置在她瞧不太清晰的面庞之上。他低头的刹那,她才瞅到了那潭周泛起的火星子——男子生了双火眼。她失态地吐了个小泡泡,呆愣地从他的眼,看至他鼻峰上的一点陡峭,再看至他饱唇薄处突泄出的笑意——
好一位清冷与火热并生在面目之上的男仙。
她回神,自己已经憋着口仙气,连泡泡都吐不出,被他抓到手心开始把玩。
她看中了浮光的色相。
这大约便是凡界说的一见钟情。也是很珍贵的东西。
然而如今,不是她变成小鱼去选婿,而是浮光——比她小上近千岁的妹夫弟,作为天帝,一只火凤凰来选她。
虽然她对他情意不再,但是为了成龙一事,为了那点微渺的希望,她至少还是得去找浮光喝杯凉茶。
哪怕失败,也能在佛道上的造诣更深一层。
此刻,胸怀大志的水凰看着水镜中自己头上无依无靠的浮毛,陷入了沉思:
看来她的美貌,请了假,暂且挥别了她满腔不会打架的虚弱。
只留下了这个虚弱的她。
怪只怪她太不在意自己从前那束点缀美貌的乌发,甚至将它视作跪地拜佛的一道要撩开的障,忍者剧痛,将这障剃了。
若是浮光在她打架时如从前那些仙君们般对她生出怜悯,和怜悯一个抑郁不得志转而去杀猪的光头大汉,恐怕,没有太大区别。
“当然了,人间历史上被皇帝爱上的尼姑也是有的,但是不多。”水玺数着姐姐头上的毛发,终于数完了,惊喜道:“姐姐,其实还有六十六根!六六大顺,好吉利啊,我一定能被浮光哥哥看中,拜在天帝门下修行,或许很快便能长高了,我若是长到了两米,也就不必修行了,何愁那西海的小公主瞧不上我。”
水凰举起手,慢吞吞地扯过半空之中被弟弟揪着的那几撮碎毛。
“不要妄自菲薄。”木嵩娘施了道法,想给女儿安顶新发,左施完,右施毕,那头上都没长出好看的东西,仍然是几根浮毛,被她的手风劈得在水中狂舞,恰似勾引人的海草。
她讪讪一笑,只得翻起旧帐道:“怪娘不该为了留下你,也听从了你这主意。不过谁能想你这么想成龙,竟都愿意放下自尊去天上,为浮光解魔女的情伤。”
心中想的还没说完:成什么龙,怕是给你去追得那臭小子一个掩羞的好借口,闹这么大出,嘴里竟是什么若给浮光生的是一条鱼——
生鱼怎么了?生你我花了一百年,吃的苦也不少!
丈夫昨夜在她的软磨捏打下悄悄说了真相:“鱼或许可以成龙,但大女儿绝不能。只不过她为了浮光喝忘情水,突然上天,恐怕是放不下这面子才剃发。我也干脆捏个谎让她去还了那对浮光的情怨。”
她迟钝之下细想:啧啧啧,可不正是!这几千年也没听女儿同自己埋怨过鱼生艰难,说要成什么龙啊!
这几日她对女儿都淡淡的。
还是丈夫好,知她心意,送了一堆西海的法宝安慰她。
水凰闻言,叹了口气。
她其实也深思熟虑过。
得出的结论是:已知鱼能成龙一事,若这辈子她不能为此拼搏一番,面对佛祖,也是一颗欺骗之心。
这几千年修仙道以来,她最无法迈过的那关卡,便是她不是真龙。
每受伤露出真身,就只能违心地逃回水里保命。
她放不下这道执念。
想来佛祖这么大的智慧,一眼就能将她看穿,若是她驾着马云长途跋涉去了大罗西天,佛祖也不收留她,她的鱼生便真的:
羞耻得只能日日去撞东海的水墙。
“罢了,就到这里吧。”水凰将给自己点妆的侍女屏退,最后,不忘道声“辛苦”。
方才侍女正预备对她头顶的毛发下手。
她是想给大殿下织个碎辫,为了点缀,还特地和其他侍女们交换了各自在这一千年收集的彩色鱼须。
她本想给大殿下织上人间某处盛行的奇特彩辫。
她难过地退下:大殿下若顶着这秃头去见天帝,肯定是选比无望了。
玉龙纹水镜中,水凰精致的面庞悬至其上:双凤眼略带懵懂地垂在描平的黛眉下,一颗小巧点痣于峰的鼻,轻抿的玲珑红唇。额角的七彩鱼鳞让这张脸更生艳,略带稚嫩的。
水凰驼下去些,这稚嫩便不识好歹地猖狂。
镜中头顶的六十六根毛儿将她的稚嫩几乎带去了她六十六岁——身高刚能站在镜子前看满自己的头的时候。
那时候,她的头顶还梳着两颗模仿她偶像哪吒的小黑丸子。
要不还是去大罗西天取经吧。
佛祖看到她自毁容貌,或许心生怜惜,也就收留下她。
她这般想着,叹口气,却从怀中取出根本来想在去西天路上当零嘴的海带,施了道法,海带变做顶墨绿色的风帽,将她的绝世容颜和六十六根鱼须都围了个严严实实。
“娘,我走了。”她想摸木嵩娘的手,结果在一片黑暗中摸住了水玺的头,水玺将小手一递,水凰大概心事太重,也没管大小不对,对着黑暗丢尽羞耻道:“小弟我就不带去了,将他带去,若生出些变故,我法术不精,难护他周全。估摸浮光也瞧不上我,但我会同他好好说这事,或许他会愿意泄露天机。弟弟还没长大,等我从天上取得成龙之法回来,我便能先护卫龙宫。”
木嵩娘看着女儿微驼的背,心中忍不住发笑:谁还没有过少女情事,什么成龙不成龙的,都这样了还要去见浮光。
算了算了,她也答应了丈夫。
她瞅着那墨绿色的盖,对儿子水玺传音:“跟上你姐,帮衬着点,你可是条龙,别让那些什么鸟啊蛇的欺负她,那就是欺负我们龙宫。”
水玺立刻变做了一个海螺,滚到了姐姐水凰脚下。
“阿娘?”水凰对着脚下踢了踢。
木嵩娘心疼地将海螺捡起来,忙塞到女儿手里,鼻子抽抽的:“为娘的舍不得你,这是水玺给你捡下的,里头都是你的鱼须,你定要好好保管,将它带去天上,届时浮光见着你的容貌若是不喜,你就将这些鱼须抖出来给他一根根地看,他会怜惜你的。对付男人,只要肯示弱,他哪怕把你丢下了,都还能自己退回来。”
水凰想起浮光看她鱼须的样子,不知该说什么,也跟着她娘抽抽地吸了吸鼻子。
她吸着鼻子拜别了母亲,和另一寝殿还在睡觉的父亲,又挥别了水中一众跪在她墨绿色风帽下的侍从侍女们,最后给东海跃进月色中的水灵留下了一个潦草的背影:
风太大,将她的帽子掀开了。
她的毛发掠过美丽的圆月,在大片云际中捎出六十六根云丝。
水凰驾了一整夜的马云,这匹驾完换那匹,才在正午阳光的暴晒中抵达天宫。
作为仙子,以真身御风最快。
但她的真身是一条鱼。
她在水里的速度甚至在她自我严苛的要求下能赛过她一向不喜在水里的二妹,而她出了水便只能以人形驾云慢慢游去天宫。
她也去过九重天。原本她已经算好了时辰。
可她没算到那日管风的风仙抽了风喝醉酒。这位掌风醉仙在九重天上的职位上耍起了醉拳。若只是逆风而行,她倒也有仙法借逆风去对付,但那晚的风并非简单的逆风,而是毫无章法,吹得她驾云半天都在原地和狂风一起乱舞。
后来,也不知是马云驾她,还是她驾马云。
她在云朵内愤恨地收起海带变作的风帽,嚼进嘴里,顶着凌乱的几根毛大摇大摆地滚去了天上。
守在九重天门的一位英俊天兵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头凌乱的飘毛女仙,只见她一手扑地一手举起请柬,再抬头,女子已爬起,风帽驾好,身姿即将绰约。
女子头顶那海贝壳变出来的素色丝绢风帽,尚能隐隐能透出她盛装上的点点不对劲。
不对劲的毛发。
水凰不自在地咳了咳:“本仙奶奶,咳,本仙乃水宫大殿下。”说着似是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便掏出怀中的海螺对着那天兵笑着,轻声解释道:“本意是想去西天取经的,所以便将须发都剃了,不曾想龙王替我安排这则选比大事,你若不信,我可将我的鱼须抖出来给你瞧瞧。”
说完便做势要抖,忙被检验完请柬的天兵拦住,他也不自在地咳了声,道:“久仰大名。水仙殿下快进去吧,文试怕是要结束了。”
水凰作了个揖:“多谢。”
女子慢慢地朝前走去,走了几步,步履逐渐加快,越来越快,直到那小碎步快得脚踩上脚。
她才敢借着这疼在白绢风帽里,挤出几声真正的抽泣。
背后,似乎还能感受到守门天将偷瞄的视线。
太羞耻了。
她这秃头的风华,大约今日之后,就会传遍三界。从此以后莫要说选婿,她不指望能有什么正常的男仙还能看得上她。
她万年的鱼生,和姻缘永别吧。
若不能成龙造福众生,那便去取经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