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废物又怎么了
原来天帝浮光因魔女已死、情困成疾三百年,难理政事,却又为着三界中四海八荒的政事一直强撑。
只说不久前九重天上百仙朝会,为缓解这位年轻天帝对魔女的相思病,太白老君献上了自己冥思苦想百年之法——
“双修忘情之法。”太白老君进完言,于众目睽睽下,旁若无仙地掩嘴窃笑。
此刻殿坐上那位清冷孤高的男子闻言,在几百双老成持重的眼中一只手摸着玉碟中一颗山竹果的外壳,一只手揉向头,放下手,又揉,来来回回晃得百仙赶忙将交头接耳的八卦仓促地换成了对自家天帝的关切。
“太白说得有道理啊!这相思病乃世间最难解之病!”
“天帝,您就纳了这双修忘情之法吧。”
然而这关切对于真正的相思病可能有用,对于浮光的头疾却是种压力。
这位年轻天帝正对抗着体内唯独他知道的怨灵毒害。
世间皆以为他是受魔女情债所困,惹上头疾。
可他们不知的是:他在三百年前魔女死时,就背上了她的怨灵。
一只日□□着他与其他女仙交欢的魔蛊虫怨灵。
而他真正能说爱过的,实则是那凡境中的一个凡人。
“天界仙子用来历劫的凡境,皆是由真实凡世的幻境造来,一切都是命定的东西,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下此凡境的仙子寥寥,你的身边仅仅那妖女罢了,别想了。”当初他初从凡境上来,去寻月老,月老却是这般告诉他——
他爱的是个假人。
这事他放在心底,谁也不知。
他自己,也不愿承认。
他爱她,可能更多是恨她。
只不过得知这不过是个幻象之后,他反倒不恨了,他不知怎么去恨一个假人,有时候恨着恨着,甚至开始恨她为何是个假人。
所以他也甘愿被误会。毕竟那随着魔女死去而死去的仙魔联姻还能扯出些正派话,给他博个清心寡欲的帝王美名。
若让他们知晓,当初实则是为了个假人——
实则是为了个假人,他绝不愿违心和魔女联姻。
一个死了的假人。
导致他背上了这女怨灵,如今连仙术都很难使出来。
这事他想了近三百年都想不通。
魔女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频繁,又是那一句肮脏重复:“你若挑个我中意的女仙双修,我就再不扰你!“
“总之你我同生同死,这双修,你又能躲多久?”
“你就算日日用冰心丹,我也要跟你杠到底!”
太吵了。
惯能忍扰的天帝在这关切下没多久便摸着山竹壳假昏了过去。
据传天帝到昏去之前都没有吃上手中的那颗山竹,只是用那双黑瞳炙在火星子下,盯着黑红的山竹壳,喊了句“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我绝不选妃”,火星子一合,便沉沉地昏了。
众仙慌慌张张凑上前,怎么都摇不醒自家天帝。他们摇头晃脑,很难想象“双修之法”竟能使挥刀如麻的天帝抖出对魔女如此深情的一面,难抑得竟在百仙朝会中当众昏迷。
散会后百仙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畅思起山竹和情爱能有的勾结,从天上一直聊到地上。
聊着聊着,有些受不住的清白女仙只得红着脸沉默。
若自个能被这风华绝代的天界之主念得昏过去,那可真是比洗胎换骨还值得回味的快事。
而浮光醒转后,等着九重天又刮了几日磨头疾的天风,或是为了维护自己“天界与魔界誓不两立”宗旨下的尊严,终背弃了原本自己“绝不选妃”之豪言,择了太上老君提的双修忘情之法:
在天界纳选天妃。
“主要是划破天帝与魔女之情。”八卦小册子这般写道。
当然,这不雅的缘由只能放在小册子的一行浅浅小字中,再飘至各仙的眼中,心中,最后化作茶余饭后曲径幽处的一地碎瓜子壳。
而大册子上赫赫写的,则是:
以天妃之力辅佐天帝,安定三界。
正合了那些高仙阶仙班们的心意。
毕竟能和天帝结姻亲,是他们抬高仙位之利器。
只是这等凡尘间常见的俗念,只是他们都掩嘴不说罢了。
说出来的便是向九重天云图的一个大拜:“若能以天帝之尊,与未来的天妃再造世间难得一见的火凤凰,可缓魔界之优!”
水龙王水厉今日便是如此。
他听见女儿醒的消息,第一件事不是去看她,而是立即飞上了天,阿谀奉承地将水凰塞进了天帝选妃的替补名册。
水宫大殿,侍女侍从们如东海海面的波浪般轮番跪地,为迎接水龙王水厉从九重天上翱归。龙身大喝入水,化作海的呼啸。
“龙母呢?”水厉对待龙宫侍从向来冷漠,刚从九重天上回来,想到刚奉承完那个比自己小了近万岁的天帝,吐出来的字能化作冰似的。
新上任的侍从哆哆嗦嗦,半天道不出一句话。
龙宫除了这哆嗦得能昏过去的侍从,此时静得,仿佛不曾知道这大事。
“水凰不是醒了吗?我不是布雨传信那让她参加选天妃一事?”水厉边说边往往女儿殿中走去。
水厉想起自己女儿的那张脸:娴静乖巧却又倔,看似怯懦的性子实则嚣张的心——
不好。
龙须怒吹,画出水凰寝殿光景。
寝殿内,几千年养出来的七彩鱼须散落一地。
根根分明。
一个女人痛哭流涕,不用多看就知道是他那软性子的妻木嵩娘,旁边蹲在地上捡拾鱼须的是他小儿水玺,还有个“光头”。
一个几乎光头女子,头上残余着三两撮毛。
女子回过头来,对他画的窥镜妍妍一笑,头上的碎毛在东海水中柔和地飘摇,她喊着:“阿爹。您回来了。”
水厉直奔寝殿而去,龙须乱打出一众跃出海面传八卦的水灵。
几近光头的水凰已收拾好她的海贝壳包袱。包袱里放着她预备去大罗西天的必备之物:见世火珊瑚和一根如意金宝禅杖。
一块土红色的石头,一根亟需保养的呲了毛的黄木棍子。
去大罗西天供奉佛祖门下乃水凰心中夙愿。
如今她终于饱受世间疾苦,虽已全全将这世间疾苦忘却,但醒后总有种看透功名利禄情爱纠葛的大智慧在陡生。
看来大智慧这东西,不是刻在记忆里。
是她天生的。
从精神层面来看,她当是可以驾着吉祥马云出发了。
等她抵达佛祖门下时,凭借天生的菩提心,在佛祖的偈问下也能镇定自若、对答如流。
无非就是诸相非相,放下执念,只要她坚定自己再无打野恋色的心,佛祖会相信她。
毕竟这几百年来,她很少动武。
而她虽有几分偷藏的好色,却在男女情爱这事上饱受佛经的教导,私以为这男女之情:
很难造福三界。
也就没想过这条出路。
本,早该启程。
坏就坏在三百年前二妹出嫁前那晚所言,给她构思的康庄佛道,又辟了这条绕着幽香的色相岔路。
那晚龙宫红灯恹恹,水岚拉着她作为姐姐的手,同她诉尽柔肠:“阿姐,打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这龙宫以后便交给你和阿弟。架是打不完的,如今龙宫被我扶起来,你不愁谋不到好婿,也不如跳过这一遭,安个小家在此处,以后的事便交给阿弟。”
话至此处,二妹还含羞低头吐了句房中事:“打架嘛,在哪不是打呢。其实都一样快乐的。”
自二妹降世后她便活在她的光芒下。她虽无能,却也豁达:自己的妹妹也是为自己争光。
可二妹一条水龙在降伏暗林密野后竟也难逃情爱二字,委实让当时那个情根暂缺的她,有些,些许的看不起。
但因她二妹这条水龙的实力,她的话,同时又增了水凰些妄念。
那时她知她作为一条小鱼这辈子无缘降妖伏魔,所以才开始盘算着去庙里当个尼姑,念经布善。
而她在二妹睡下之后,独自面对着寝殿上方摇摇却总不坠的见世火珊瑚,闭目良久,在良久的自省下将二妹之言更深层次地摊开又拔高:“她一直执着的打架,有灭生灵的罪过,而她从未尝试过的那个“打架”,还能生出生灵,也不可谓不是桩凭实力好事啊!”
不耽误她的修行,更是双修之美。
水凰胸中暗涌了几千年的违背佛祖的色心在日照水光之际,得到了顿悟。
可不想,她正欲摊开少女情书,便误撞上了和魔界联姻的浮光。
怪她当初未曾调查清楚,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何都说天界的月老不是个实在老头儿。
竟给她弄了桩小三儿的身份。
她深受佛经教导,此番过后,实在难再面对男女情事。
“我深知阿爹希望龙族再起,统领三界之心。”水凰掂着小包袱,对冲进来的水龙王水厉泄出委屈:“可惜凰儿这辈子就是条小鱼。即便有幸成了天帝的妃子,和他有了仙胎,那生出来的也是只鸟,或者鱼,绝无可能是龙呢。”
半晌,她捡着自己脑袋上的几根剩毛续道:“如今阿凰经得凡间之劫,已放下男女情事,决意去大罗西天,完成女儿毕生夙愿,拜在佛祖门下,得无上宝经,再去凡界做个尼姑,教化人世。”
水龙母木嵩娘看着女儿发光的头,又扑倒在水龙王怀中大哭起来。
水龙王搂着自己的妻,满腔怒火不知何处泄,看向儿子水玺,他还在地上细细捡拾着自己阿姐亲手剪掉的真身鱼须。
真身的鱼须一掉,连他都不知道怎么给续上!
水凰作为堂堂水宫大殿下,因真身只是小鱼,这几千年都懂事乖巧,谨小慎微,从不像二女儿那般爱仗着龙身惹是生非。
可三百年前,她却能一声不吭就下凡历劫,他才晓得这一打架就胆小的女儿,实则性子奇得很!
早该料到可能会有变故!
“你为何不拦住她?”水厉真想骂自己的妻子,刚说了一句,听见妻子泣得更大声,又只得安抚地拍她的背:“莫哭了,你这三百年没少哭,如今女儿醒了,我只望你莫哭了。”
“莫哭!”木嵩娘一拳捶向丈夫的胸口:“你既知她醒,缘何弄这一遭又将她赶走,若她当真成了浮光的妃,先不说天帝可置数妃欺侮她,她这吃亏不说的性子,不知要受多少苦,最要紧的是,也和岚儿般,一只龙,游到九重天上,便再下不来了!”
七彩小鱼水凰低下头,尽量不去回味母亲这句话。
水玺已将一堆七彩的鱼须捡完,根根不少收到了海螺袋里,听到母亲这话,也屁颠屁颠跑过来摇摇水龙王道:“阿爹,阿姐就算上去了也选不中,阿姐资质平平,听闻这次自荐的都是在魔界有战绩的姐姐们,什么朱雀鸟、白虎兽、玄武蛇的后代,在金仙火仙手下和魔界打了几千年,姐姐不过是只鱼,到时候就算能坚强得过上几招,受了伤便屁滚尿流游回龙宫了。”
水厉闻妻子和儿子所言,看向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什么头的大女儿水凰——女子弱弱地低着头,圆圆的脑袋在水光照耀下像个圆圆的冒须木鱼。
他忍不住隐隐自责:的确,以水凰这能力,大抵也难过武试。
逢打必输,可是她最大的强项——
从前,她总能凭此招些年轻男仙的心疼怜惜。
他也只是想着浮光能看上她那出尘之姿,但这浮光还不是天帝时,就是出了名的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
如今水凰光着个头,第二个强项化作几根毛……
那第一个强项还有何意义?
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这颗几近秃的头,对女儿也不再是厉色,挥手道:“罢,你也莫收拾包袱去什么佛的莲花下,就安心呆在水下养头发,届时我同天界说你初醒,体弱须安养——”
水玺的稚声此刻却再次传来,打断了他爹生出的怜惜:“阿娘,你看嘛。“说着男童小手一举,转着手中装着阿姐鱼须的小海螺道:“我就说阿爹很好说话的,你又何必答应姐姐这出剪鱼须去取经的威胁主意,害得我捡了这么久的鱼须。”
水宫寝殿的水,在水玺玩笑般的声音落地后,几乎冻入冷寂。
毫无波澜,实则汹涌。
侍女侍从皆在,各个胆战心惊,心擂鼓。
龙宫的水尽在龙王的掌控。他们每次呼吸的,都是龙王赐予的温度。
如今他们好冷。这里不像东海,像他们极不愿侍奉的北海。
“威胁主意?你不是真心要成尼,而是在威胁你爹我?”水厉面向女儿说完,又恼怒地看向妻子。
女人面对着丈夫冰冷的目光,对抗似的,眼中也生狠。
“你,竟然也惯着这个废物?”水龙王难以置信般摇头。
木嵩娘别开了自己的男人,挡在女儿身前,一把万年乌木剑挥搭向水厉的肩:“你生气可以,但你若要强,我便同你打一场。总之你能为了一己私欲不顾我的女儿,我便也为了我女儿除了你这水龙的私欲。”
水厉瞅了眼肩头他能一手折断的老木头剑,不理会妻子,转头阴鸷地对向低着头,飘着头毛,一语不发的水凰:“我听闻你早就爱慕浮光,甚至历劫也是为着他!那为何不愿做他的天妃?难道是因他和魔女的逸事?如今那妖女已经死了!”
“可你还活着!却又未比就逃,我就是这般养的你?”
“从前你胆小怕事,一比武就爱逃,这可归为你是鱼身,要保命。现你终有出头之日的机会,像你二妹那般,可以为东海龙宫争光!可你竟然又要逃,还假称要去当尼姑来威胁!”
不得女儿回复,他看着自己女儿颤抖的身子,冷哼:“我今日才知,原来,逃就是你的本性。想你二妹,这般为东海付出,而你作为长姐,你护过龙宫吗?你再莫要怪四海水灵嘲笑你是个没用的废物。”
木嵩娘听到此处,将木剑对丈夫的肩头急急乱打,木头都要打歪了:“你为何总是这般同她说话?水厉,她也是你的女儿啊!”
“是我女儿,也是个废物。”水厉抖开肩头弹来弹去的木剑,睇着那瘦弱身子的眼中连轻蔑都不屑有。
废物。
回音,失控地飘向在东海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