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还不如不醒
“疼——”
水龙殿里,女子黑发曳地,被男童拽着织起了辫子。
女子沉沉迷迷醒转,头疼之余却仍低声哄男童道:“轻些,姐姐头疼。”
“醒了!娘亲!姐姐醒了!”男童亮起眼,拽着织好的辫子朝殿外大喊。
“大殿下醒了!”
“回禀龙王,大殿下醒了!”
“我女儿醒了!”
“那废物醒了?”
传话声从寝殿内层层叠叠迈向主殿,沉寂多年的龙王殿似乎嗷嗷醒转。各路龙灵跃出水面,不知要将这消息带至何处,飞鸟携音,惊喜上九重天游去。
率先冲进寝殿内的乃水龙母,她猛地冲上前,木然看着起身的女子——
是她的大女儿。
是那张水月般的脸,沉睡了整整三百年,此刻失神看着她,愈发显得宁静柔和。
她疾步向前,一把扑倒刚预备站起的那道瘦骨:“我的凰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女子遭此大压,却不吭一声,只是内心感叹昨夜母亲食了何美味海鲜,可抬眼一瞧:母亲眼泪汪汪的核桃眼着实将她吓了大跳。她再抬高眼:满殿侍女都镶了对吐汁的核桃在脸上。
自己这在龙宫好好地醒来,有甚好哭的?
怎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
一双长睫懵懂的眸对着已经爬上床塌给自己耐心织起辫子的弟弟慢条斯理地挤弄,却只看到弟弟将辫子织得越发细致。
“我的凰儿啊,三百年,为娘的天天盼你醒,你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话至关键处水龙母似痛不欲生,抽泣得呜啦呜啦再听不清她说的是何。
水凰忙坐直了身子,强撑着将“一夜间”发胖的母亲扶起。
她睡了,三百年?
怎的回事?
她忽地忆起上次见母亲这般流泪还是自己二妹水岚出嫁——嫁给天帝的大子,一只天胎火兽。这着实是桩美事。后来她二妹——一只水龙飞去天宫再没下来,惹得母亲日日望天垂泪,她这才知天界和人间一般,出嫁就得跟着夫君,去他处安寝。
但是她并没有出嫁。
她只是——
“阿娘?我去凡境历劫了?”女子小声地,口齿也跟着不太清晰。
“你,还记得?”水龙母和女儿四目相对,狐疑地看着目露胆怯、神形回避的自家女儿。
这丫头自从凡境回来便失魂落魄,只说是受了些情伤。等她做娘的要问的时候,才知她已向月老讨了抔忘川水。
忘川入喉三百年,人间数世皆可抛。神仙历劫本就是为了修行,不忘乃修行上佳,忘是稳元下策。
他们这才知道她偷偷去凡境历劫之事。
这事传着传着也就传出了踪迹,其余三海的龙母朝她旁敲侧击多次:“听闻你女儿,跟着天帝历劫去了?咦,天帝不是深爱那魔女吗,那你女儿呢?”
她女儿,喝了忘川水——
在寝殿日夜兼程地长眠,竟然睡上了整整三百年。
水凰得母亲一问,内心很紧张,面上却不敢表露,额角的鱼鳞竭力平整地贴着温静的脸庞。
她记起来了,就一些。
是二妹出嫁那日。
那双她从未见过的会吐火丝的眼睛,当初在喧闹的天殿婚事下捉住了玉瓷杯里扮作小鱼的她,如今又将她捉了回去。
男子的容貌闯进她的头发丝里,让她的每根头发都疼得透不过气。
她胆小却又好色,好不容易上回九重天,就想自己偷寻位小夫婿带回龙宫过美色酒食的日子。
却不想看上的竟然是她的妹夫弟——天帝的第二子,浮光。
水宫的侍女各有暗慕仙子,自妹妹大婚那日有幸窥得男子音容,她便色欲熏心,偷跟着她们的嘴,暗暗爱慕他。
听闻他也同她一般,不好打架,无甚战绩,正合她心意。
那时东海已再起,朝思暮想下她不禁为两人打量:浮光虽为天帝之子,但也不过是二子,政绩上未有作为,一只英俊潇洒的凤凰罢了,跟了她,添了龙婿的美名,对他不可谓不是桩美事。
这厢美美地打量完那厢自卑又撩开张望:她终究只是条小鱼。
因而听侍女说得他要下凡历劫,她壮着胆同月老讨了个情缘,瞒着龙宫兴冲冲跟上,想着有了这一世情缘,他面对她,也可谓在劫难逃。
再后,她却只记得她问月老讨了忘川之水,说要忘却一个人——
是为忘谁?在凡境历劫的浮光?
好似是。
她睇向母亲。母亲睇向她。
水龙母等着女儿说一个人的名字。
水凰早就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突也遍体大方,约是看出了母亲的心思,便轻咳了声道:“浮光他——”
“他”字还未完全脱出口,便被母亲一把揪住了耳,耳里嗡嗡地响:“浮浮浮!我就知道是为了浮光那臭小子!为了他你能不喝忘川水吗?三百年啊,我就你们两个水作的女儿啊,一个跟了只火鸡,现在你又看上了一只火鸡!”
榻上女子疼的眼都红了,被水龙母看在眼里,便是对浮光旧情不舍。
水凰瘪着嘴逃开母亲的大手。
什么火鸡,明明是只凤凰。
总比她一只小鱼强。
一旁的男童终于织好了姐姐的辫子,摸着姐姐的秀发念叨道:“我早就说阿姐是为了浮光哥哥下凡了嘛,阿姐暗恋浮光哥哥这事龙宫的姐姐们都知道呀,可惜浮光哥哥肯定没有爱上阿姐,浮光哥哥爱的是魔界的魔女。”
说到一半被水龙母忙捂住嘴,男童躲过高喊的声音更大,把水龙殿震得嗡嗡的:“肯定是浮光哥哥和魔女浓情蜜意让阿姐很难过,就问月老去讨忘川水,睡了三百年才含痛醒来。”说完又用力地扯了扯水凰辫子上不太平整的部分。
魔女?
水凰被弟弟的手法扯得头皮发疼,对着他柔脸哄了声,皱眉转向母亲:“浮光和魔界的魔女?这是何时之事?哪里来的魔女?”
连发三道急问,似是觉着自己表露的太露骨,她又咬唇将视线从母亲淡漠的面上离开。
“就是之前将阿姐打成鱼逃回水宫的那个妖女姐姐,”男童见自家母亲装作没听见,看向阿姐的眼神中露出敬佩向往,替她答道:“据说妖女姐姐历劫之后顿悟魔道,自改名号,就成了相当当的大魔女!”
男童此言一出,女子欲平的眉头倒皱得更深了——
那妖女——
竟,是她。
好一个自改名号。
在水龙母看来,这柔软面庞下皱起的眉头自是簇起万般情水,便什么都不肯说,怕伤了女儿的心,抱着她又哭了起来:“我的宝贝女儿,不过就是个天帝罢了。听闻他现在重疾在身,容貌早已不复当初。况且你嫁他又得去天上,何不讨个小仙在龙宫快活?”
一旁的男童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明明是姐姐资质不够,所以才只能配小仙,而魔女姐姐当初叱咤魔界,难怪让浮光哥哥如此难忘。”
这一大一小一来一去怎都没将这三百年的事说清楚。
她抬起头一瞧,侍女们各个神色难辨,不敢编排,想说的话却全写在了脸上。
这回,水凰不仅红了眼,连带着整个小脑袋和脖颈都红得似抹了层凡间胭脂。
她羞愤地埋下头。
喝了忘川水,她早已将人间一世忘得一干二净,又睡了三百年,除了浮光会泛火星子的眼睛也记不大清他是何姿容。
如今听闻弟弟口中浮光和魔女情爱纠葛,一想到自己为他下凡历劫还一睡不醒三百年,她对该人的情意顿时羞愤得只有“此生不复相见”能表。
她惯来乐善乐施,若早知他和魔女之事,定能一鼓作气——
将他拱手相让。
但,她还是敏锐地捉到了这三百年后的世间于她应有的最大震撼。
“天——”刚惊奇地吐出第一个字,她歪下半边的身子再次挺直,声音却小上许多道:“天帝?”
她感觉额角的七彩鱼鳞有些不太自在,却忍着,没有伸手去摸。
浮光是天帝二子,她一直听闻他清净无为,怎会才三百年就成了母亲口中的天帝?
他不是同她一般,毫无战绩吗?
水龙母本不愿说抛弃女儿的男人的好事,便故意铺垫,且语气淡淡的:“噢,那臭小子当初去那凡境,为的是和那小妖女历一遭情劫,促成神魔联姻,好和平止战。”说到此处不赞同地恨恨道:“结果他在凡境面目丑陋,那丫头便给他戴了绿帽,他回来不识大局,说是看透情爱,不肯再联姻。”
女子凤眼珠子一顿乱滚,眼向自己的弟弟,仿佛得找个人确信。
小家伙正努着嘴砸头,将母亲没说完的话续上: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魔界被毁约后,魔王便放纵儿子屡屡不识相地挑衅天界,浮光哥哥忍不下去就带一众天兵天将大杀魔界,将魔界几乎扫荡得寸草不生,杀得天兵天将们无一不服。后来天帝爷爷不愿收拾烂摊子,二姐夫哥又只管跟二姐姐云游,便生出了让贤养老的念头。”
在关键处酿了好些时候,男童才道出:“所以浮光哥哥现在就是天帝了,几乎全票当选噢。”男童交叉着手臂若有所思,智慧地分析:“可姐姐还是个没用的废物,贪吃贪睡,又没有战绩,浮光哥哥跟姐姐更不可能啰。”
浮光?
大杀魔界?
女子强颜欢笑地听完,这回,额角的七彩小鱼鳞终是作起难忍的痒,她不着痕迹地撩开额前碎发,顺带摸了摸小鱼鳞。
“那大战后,那妖——那,魔女呢?”水凰柔笑着看向弟弟,说出口后胸口有些闷,里头似堵了口出不来的浊气,她捡起弟弟丢在榻上的辫子尾无聊把玩。
“魔女姐姐在仙魔大战中替浮光哥哥挡刀,无奈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听闻浮光哥哥自她死后因日日思之如狂,得了相思头疾,还通过二姐夫拿过不少冰心丹呢。”男童叹了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说完,他朝母亲喜气洋洋地转过肉脸,小嘴一嘟:方才这句诗他认为自己用得恰到好处,值得夸赞。
而水龙母真想施道术法将儿子嘟起的嘴缝上。
榻上女子闻言,静默着点头。
这样吗?
原来浮光去凡境历劫,竟是为和魔界联姻,而自己还傻傻地和月老去讨和他的情缘
冰心丹,那可是二妹炼制的灭情火的丹药,服之虽抑情欲,却如坠寒冰之地,痛不欲生。
虽她没吃过,不知到底有多痛。
但是二妹的《冰心说爱》上记载得很细节:
冰心丹,又称咳血丹,服之咳血不止。
三百年,他竟成了天帝,还和曾经魔界的妖女——如今死去的魔女,有如此深厚的爱恨纠葛。
为她咳了快三百年的血。
可自己,却一事无成地长眠在水宫。
女子拎起双凤眼,环视周遭。
寝殿的侍女乌压压地跪地,新旧面孔交杂,姣好地点缀着空荡的寝殿。她一向喜欢这种空寂的布置,只留了盏火红的珊瑚灯,摇摇欲坠地悬在殿顶中央。
灯的上方接着东海的水,东海广阔无垠,每一滴水珠都映射着世间万事,世间万物。
水的光,就是这盏珊瑚灯的光。
从前,她总爱在入睡之际,拾一抔不泯灭的光,看看这世间哪怕海枯石烂,也不泯灭的凡世——
用来助眠。
今日,她才醒
水龙母见女儿起身,难过地看向她有些寂寥的背影。
水凰是她花了百年才生出来的仙胎。
当初,世间都曾预测:她是龙灵转世。
那百年她吃遍山珍海味,就是为了好好养这条未降生的龙。她降世那日,天雷阵阵劈进东海的水里,却怎么都劈不到她肚子上。她才开始担心。终究,她像凡人一样艰难地将她生出来,果真:生出来一条母鱼。
七彩小鱼鳞,好生斑斓,却不是龙。
不是龙也便罢了,还是连东海的虾兵蟹将都暗地瞧不起的小鱼。
仙界最末流的仙胎之一。
沉睡了三百年,她的身姿愈发出尘,刚织好的辫逐渐散开,凌乱的发挡住了半张脸,像东海上空的月,这半寂静得耀眼,那半是耀眼的寂静。
拼凑出来的就是她的女儿水凰,像近百年新出的《水仙广记》中评的那般:一位出尘又入世的水鱼仙,可惜不是真龙,徒有月下茉莉般的容貌。在这只论战绩的仙界,美貌最为广布,最无用处。
不是真龙,便只能像所有小鱼仙一样,守在水中,仰望天界。
加之她东海水宫大殿下的身份,几乎只要她出水,魔界遇之则抓,使她在修炼的路上受尽了挫折。
甚至八卦小仙们都广为讽刺她,讽刺之言都传到了她做娘的耳中:“要说输这件事,谁都比不上她厉害。”
作为她怜惜她,在她为自己的真身难过失意之时,只能安慰她作为龙宫的大殿下,可以不需要是一条龙,但得有一颗七窍玲珑的龙心。
所以她将父亲的遗物赠给了她——见世火珊瑚,让她哪怕在水宫的一方小榻,也能看尽世间冷暖。
如今水凰看向这盏灯,水龙母便明白她想看什么。
的确。
水凰想看看这三百年关于浮光的一切。
是否真如母亲和弟弟所说——
这么惊天动地。
同她这只小鱼,毫不相干。
若她下凡真的历了让自己不得不忘的劫数,如果这劫数里有浮光,那没有喝忘川水的浮光,应当会记得她。
她真的只是好奇。
真的。
一点点好奇而已。
女子向火珊瑚的方向伸出手,藕指轻攥,攥了团灰蒙蒙的云影。
“这是何物?”男童好奇地凑上姐姐的手心。他还没长高,真龙总是长得慢些。他稚气地戳着云道:“好丑啊。”
“是云忆。”水龙母松了口气,她知女儿定是受了情伤,既已花却三百年抛了,便不愿她再见过往。她耐下心同儿子解释道:“应当是你浮光哥哥为了防那些偷窥的坏人,将记忆封锁在这朵自己专属的祥云里。除了云主,谁都瞧不见他们的心事。”
“浮光哥哥的啊!”男童小心翼翼地将小云从姐姐手中捧过:“真是,好威武的小乌云。”
偷窥失败的“坏人”水凰瞧着弟弟手中的云影,五味颠倒。
乌七八糟的一团,一点都不像别的仙子的那般漂亮,看来新天帝浮光,日子过得很艰难呢。
估摸,是朵情伤云。
他怎如此任性?竟带兵屠戮魔界。
“阿娘,浮光都得了头疾,为何不喝忘川水呢?”水凰讲手中的云影轻轻挥回,细声问道。
水龙母为了打消女儿的念想,便只扯出那情爱的由头,添油加醋:“听闻是不愿忘记魔女,毕竟她也死了,那臭小子便想着生生世世记着她呗。”
女子闻言,微微点头。
实则,这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在发问之前已决定要放下。
当初的她决意喝忘川水,应当便是认为:
忘了好。
忘却她配不上的种种,建另一番她所擅的事业——
前往大罗西天取经。
出家做个好尼姑。
未待水凰对母亲和弟弟表此心志,殿外却传来阵阵信报,轰隆隆地朝寝殿内冲来,阵仗比方才水凰醒时还要响亮。
冲进来的侍女面色慌张,慌张中的面色又非惨白,而是夹着些兴奋的红润,混乱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开口,顿了好阵,才将红润的小嘴一张,便吐出让刚醒的水凰恨不得继续昏睡三百年的“噩耗”:
“回禀龙母,大殿下,小殿下,天帝下的选妃天旨,大殿下的名字赫赫在列!”
“如今四海都知晓这消息了,咱们大殿下明日就要上天了!”
男童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欢脱脱拎起水凰的长发,重新给自家姐姐织起了辫子,手上忙着,小脸仰着:“姐姐,带上我,文试我替你出主意,武试我替你加油,带上我吧,求你了,我想浮光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