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名门之耻”与「鹊桥仙」
想要认识一个人，首先是用眼睛去观察。对方的样貌和仪态，这都是一目了然的。接下来，便是用语言去沟通。对方的谈吐与气度，往往决定了带给人的第一印象。
可对于年幼的竹内桂子来说，并不是。
一旦对方得知了竹内这个姓氏，便会立刻从眼睛里逸散出一股子谄媚劲儿。
“哎呀，不愧是名门之后，小小年纪就这么沉稳。”
这一刻，年幼的她明白了，对方眼中所看到的，并不是她这个人。她的一言一行，无一不代表着竹内家，就连桂子这种古板到没有情调的名字，在那些未曾见过桂子的人口中——
“桂子小姐想必也是个有着传统京都温柔形象的端庄女性吧。”
她并不是逃走，而是要肆意张扬活出个不一样的风格来。竹内江理子，也就是她的祖母给了她不小的助力。在祖母的帮衬下，年近十岁的她就独自一人跑到了法国。当竹内郁夫知道的时候，人已经坐上了去法国的飞机。
据说当时，竹内郁夫差点就订机票飞法国把人抓回来，还是竹内江理子把人劝住了。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让孩子出去历练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那边有我的老同学，在料理方面也是一流的人才，有她照顾着，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您一把年纪怎么由着她一个小孩子胡闹，再说了，我们竹内家从江户时代就开始钻研怀石料理，怎么能让她去学什么法餐？这传出去，我们竹内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哎呀亲爱的，这不是有咱们大儿子吗？”他的妻子笑眯眯地拽过二人刚满十八岁的儿子，竹内京。“我把儿子交给你，你好好培养培养他。”
竹内郁夫闻言，深深地看了竹内京一眼。
“……算了。”
差点没把他气得背过气去，老头子乐意教，他还不乐意学呢！
竹内京其人，五岁炸灶台七岁烧厨房，在十二岁那年用微波炉热鸡蛋一战成名。从此之后老头子就绝了教他做料理的心思，一心培养竹内桂子。她倒是很有天分，对菜谱几乎是过目不忘，但偏偏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
他虽然很不赞成竹内桂子跑到法国的事情，但他心底也隐隐对竹内桂子多了几分欣赏。竹内京性子温和，更是在料理上毫无天分，是绝对无法执掌竹内家的。若是她出去历练几年，回来再收收心好好学习做菜，往后继承竹内家，他也算对得起竹内家列祖列宗了。
于是，在某次名门齐聚的宴会上，竹内桂子着一袭高开叉鱼尾裙，端着一盘玛德琳小蛋糕。欢快的步伐带起了一阵香甜的风，微微煽动着她挑染了些绿的黑色长卷发。
“你都在外面学成了什么样子！从明天起你就给我进远月好好学规矩！顺便学学怎么做除了那些不足以撑台面的甜食之外的东西！”
事实证明，如此热烈潇洒的性格就像小巧甜腻的法式甜点，自然是不被古板的父亲所接受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上不了台面。正在法国普通高中就读高二的桂子在某次回家探亲之后，终于被“强制执行”了。通过插班生考试后，她作为远月93期的插班生，又从高一开始上学。
但对她而言，与远月的同龄人一起钻研料理，是比面对着严肃的老头子要快乐得多了。竹内桂子垂下眼帘，微微扬起了嘴角。比如现在，让纪之国家的家主也露出惊喜的表情，也让她有了一种“挑战传统”的快乐。
“这不仅仅是普通的通心粉，是通心粉‘盲盒’！”评委中较为年轻的男人激动无比，用叉子举起一颗他咬过的通心粉，给所有人展示横截面。漂亮的黑色内陷将通心粉填得满满当当。“这枚是黑松露的，刚才我还吃到了一颗羊肚菌的，实在是太让人惊叹连连了，在通心粉里塞馅料，真是别出心裁的想法！”
这年轻的评委又是“惊叹连连”，又是“别出心裁”，把她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那个料理有那么厉害吗？就算再怎么有新意，也就是菌菇焗通心粉而已。”久我照纪刚才没怎么注意竹内桂子具体在做什么，此时看到评委对她评价之高，让他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她做的不是法式料理，而是日法融合料理。”身边的睿山枝津也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目光灼灼地盯着评委席前那道身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竹内桂子回首望向他，漾开了一抹阳光明媚的笑容，无声地朝着他动了动嘴唇。
久我照纪看得一头雾水，又回头看了看睿山枝津也。
“她说了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睿山枝津也往后靠了靠，窝在沙发上，收回了与她对视的目光。她朝着自己说了句“mercy”，是在感谢他请她去吃了四宫小次郎的餐厅？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道菜也许跟四宫小次郎推出的黄油菌菇派在某些地方是如出一辙的，比如对菌菇的处理方式。四宫小次郎其人，最擅长的就是做日法融合料理，在烹饪蔬菜上颇有造诣，人称「蔬菜料理的魔术师」。
而竹内桂子和他拥有同样的优势，也许她对日式料理的理解更加深不可测，从江户时代传承至今的怀石料理，有着无可匹敌的……时间的重量。
“这道菜的处理方式，让我想到了「蔬菜料理的魔术师」，四宫小次郎先生。他的店推出的秋季菜单，刚好就有一道十分类似的菜品，我也有幸去品尝过。”安东伸吾用叉子戳起两颗通心粉，放入口中咀嚼。“但这道菜的着眼点与那道黄油菌菇派截然不同，每一种菌菇都用了最合适的方法来烹饪，完美引出了其中的美味。柔软的通心粉不光提供了盲盒般的乐趣，还特意封上了两边的口，以免在进入烤箱焗烤时让菌菇鲜美的汤汁流失。最重要的一点是，虽然这些菌菇的烹饪手段略有不同，但它们使用的调味底层逻辑是一致的，就算是一口吃了好几颗后咀嚼，味道也不会变得杂乱……”
“这些低年级都是怪物吗……”
久我照纪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昨天，他还被叶山亮和黑木场凉拉去比了一场车轮战，若不是知道沈一清的比赛是今天，他估计连课都要翘了。
睿山枝津也倒是没多惊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打算走人了。
“你现在就要走了？”久我照纪挑了挑眉毛，还揶揄了他两句。“哎呀哎呀，合着你是专门来看竹内家的千金的呀，不会又看上人家的产业了吧？”
“忙，还要跟合作商开会，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闲？”
睿山枝津也不搭腔，拎起自己的商务包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但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久我照纪耳朵里。
“有时候我还真挺羡慕你的，天天和你的中国洋娃娃玩过家家酒应该很开心吧？”
“睿·山，你这家伙——！”
什么过家家酒，他们那是正儿八经的料理交流！不对，她才不是中国洋娃娃……想到这里，他透过玻璃看了看那位云淡风轻，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的人儿。
而她也似有所觉，朝着他的方向轻轻抬起头，久我照纪猛地扭过头紧盯评委席，天知道他动作过猛，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沈一清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心想远月学园难道没给休息室装空调？看久我照纪的脸染上了一层绯红，想必是热得不行。
她收回了目光，朝着评委席看去，此时的评委已经亮分。纪之国纯一直接给出了满分，其他几位评委也给了相当高的分数。
“总计93分！竹内桂子同学，一跃成为第二！”
场上掌声雷动，但那句“不愧是竹内家，名门之后就是不一样！”落进她耳朵里时，还是让她的笑容减淡了些许。
又陆陆续续评审了几个人，成绩最好的也不过七八十分，久我照纪已经在楼上等着急了。反观沈一清，依旧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料理还放在锅中保温。刚才他只看到她如仙女轻歌曼舞般扯出像春雨般纤细的龙须面，之后就不知道她到底做出怎样的料理了。
“最后一位，沈一清同学，请端上你的料理！”
久我照纪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等到她的料理了。看着缓步端着器皿上前的她，久我照纪紧紧盯着那抹身影，现在的他，甚至比当年自己参加秋季选拔还要紧张。
“这是我的料理……「鹊桥仙」，请品尝。”
在她缓缓打开上面盖着的盖子时，久我照纪只觉得似乎有炫目的光芒一瞬即逝。
“这上面的浇头在发光，这白色的粉末是什么？”喜多修治几乎移不开眼睛，这道料理实在是太美了，简直让人不忍下筷。“这道料理又为什么叫「鹊桥仙」？”
只见碧绿的茶汤里卧着细如发丝的面条，洒在上面的白色碎屑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加熠熠生辉，宛如银河一般。
“这个……是珍珠粉。珍珠除了作为首饰之外，还可以入药，有镇心安神的功效。”沈一清不卑不亢地回答着评委的疑问，“至于它为什么叫「鹊桥仙」，请评审们先尝尝旁边茶杯中的茶，再看看被摆在珍珠粉末两侧的盐渍梅。”
纪之国纯一率先执起茶杯，注视着碧绿的茶汤，轻轻抿了一口。
“这茶有点像煎茶，但并不是。”
“这是产自中国湖北恩施的玉露茶……我之所以选择这种茶，是因为这道菜原本的灵感来源是茶泡饭。我知道日本茶泡饭用的茶汤都是煎茶，与这种茶的蒸青制作工艺如出一辙。这种制作工艺及所用工具相当古老，与唐代陆羽《茶经》所载十分相似。众所周知，也是在唐朝时期，日本最澄禅师将中国茶籽带回日本，献给天皇令他极为满意，才大力推广饮茶。”沈一清顿了顿，补充道。“且中国宋词《鹊桥仙·纤云弄巧》有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被珍珠粉末隔开的两颗盐渍梅，便隐喻了被银河分隔的牛郎星与织女星，他们正是中国七夕传说中的男女。我认为，没有哪种茶能比玉露茶更适合做这道料理了。”
久我照纪听到她说，这道菜的灵感来源是茶泡饭时，早已忍不住挂起了骄傲的笑容。
听完她的解释，众人都露出了欣赏的表情，尤其是安东伸吾，他的表情简直像挖到宝了。
“小姑娘，你刚才说的这些，我可不可以写在我的美食专栏里？”
沈一清大度地点了点头，看着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开始速记模式的安东伸吾，她无奈地笑了笑。
“但我觉得，各位还是先尝尝这道菜吧……虽然不知这是不是天意，但这道菜相当适合作为收尾。”
被拉扯成极细的龙须面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一根面，入口即化，玉露茶更是清香馥郁，回甘生津。
“这面条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简直就像是被美丽的女子轻抚过面颊一般。”
喜多修治用筷子挑起面条，左看右看，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这面条入口即化，是怎么煮熟的呢？”
“因为这面条根本就不是煮熟的，而是用蒸的。”纪之国纯一先一步解答了他的疑惑，看向沈一清的目光带着几分佩服。“年轻一代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这若有若无的香气，是荷花吧？”
沈一清有些惊讶，但想到能够被远月学园请来做评委的人，肯定都是见多识广的老前辈，便也没那么惊讶了。
“不错，这面条是没有办法用滚水去煮熟的，我是用荷花瓣包住面条，再用荷叶包住花瓣后，文火蒸熟。最后再把它放进晾好的茶汤中。”
不管走到哪里，一个人所做的料理，也许最终都会是思乡之情的具现化。就像竹内桂子用日式的内核，去演绎法式料理一般。这道菜是她彻头彻尾用中式的元素，将日式料理再构成所创造出的料理。
如果没有异国他乡的邂逅，就不会迸发出新的灵感。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站在了这里。而这一次，她再度对上久我照纪的目光时，他却没有逃开，而是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朝她扬了扬下巴。
她笑着抽出兜里的手机，快速编辑着短信。
——“我做得很好吧？久我前辈。”
——“就那样吧，总算没给「中华研」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