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记忆中的味道
「北条楼」的工作变得愈发顺利，长岛森陆续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了她，并且真诚的询问她对菜单的意见，沈一清也按照自己的想法与经验倾囊相授，一来二去，也和厨房内的各位厨师相熟起来。
这天早上，她惯例最早到了厨房，开始检查每日的食材与高汤准备情况。没过一会儿，「北条楼」的员工也陆陆续续到了，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
就在临近饭点，马上要忙碌起来的当口，外面负责接待的大堂经理急急忙忙地跑到厨房来，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哎？三田你平时从来不到厨房来的吧，今个这是怎么了？”
「北条楼」的大堂经理，三田幸之助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大腹便便，小跑一阵已经是气喘吁吁，待到好不容易顺了气，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大事不好，那个人来了，就是传说中的「品尝美食的恶鬼评论家」！假如、假如北条楼也被他打了差评的话，估计生意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的……”
三田幸之助那张胖乎乎的脸上，平日里总是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此刻却如秋风萧瑟，满面哀愁。
“「品尝美食的恶鬼评论家」，是谁啊？”沈一清完全没听说过关于此人的事迹，此刻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只要拿出无愧于客人的菜肴，就好了吧。”
“那个人叫做管野雅纪，是个相当难缠的客人。他经常周游世界，去品尝各地的美食，并且发表评价在美食杂志上，连他的个人博客都有几百万的粉丝，影响力很高。听说他十二岁以前，是在中国长大的，所以对中华街的料理要求相当之高。迄今为止，这条街上已经有五家店被他给出了很低的评价……先不说了，我得出去亲自接待他！”
三田幸之助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留下一厨房的人面面相觑。
“好了，大家还是跟往常一样工作就好。”长岛森不愧是副料理长，拍了拍手，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工作上。“就算他是品尝美食的恶鬼，我们也只需要拿出让他满足的料理就行了！”
沈一清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这会儿已经到了饭点，点单的机器不断运作着，雪片似的订单往厨房飞来。
青椒肉丝、鲜蘑菜心、麻婆豆腐……她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力求每道菜都做到完美，全力集中着精神，调动着每一处感官。
终于过了最忙碌的饭点，大家手上的工作都忙得差不多了，厨师长吉田真岛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掌心。
“今天也辛苦了……”
谁知道他的话还没讲完，三田幸之助又小跑着冲进了厨房。
“那个……客人说，要吃最后一道料理，他说‘想吃符合他口味’的面料理……”
沈一清听了也微微一愣，吃饭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恶更是千人千面的事情，就单凭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端出让他满意的料理，就算是浸淫这行几十年的厨师，也很难做到。
果不其然，屋里有些急性子的厨师已经耐不住脾气了。
“什么品尝美食的恶鬼评论家啊！我看他就是来找茬的吧？”
此话一出，大家都纷纷附和起来，认为对方一定是来找麻烦的。虽然说每家店的竞争很是激烈，但没点本事的店铺在横浜的中华街还真开不下去，大家纷纷对同行的遭遇打抱不平。
“那个……请问能让我试一试吗？”在一派抱怨中，沈一清默默地举起了手。“既然他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一定是想吃曾经在中国品尝过的面料理，我作为中国人，直接去问问他在哪里生活过……应该就能推断出他想吃什么面料理了。”
吉田真岛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请求。沈一清把厨具摆好，洗了洗手，才示意三田幸之助带路。
“麻烦您了，三田先生，请带我见见那位客人吧。”
沈一清和三田幸之助离开后，厨师长吉田真岛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厨房内的诸人。
“你们啊……个个都不年轻了，却还不如一个学生稳重，作为厨师，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尽力去满足客人的要求。”
跟着三田幸之助走了小半天，才来到这位客人的包间前。看着三田幸之助一副求助的眼神，沈一清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微笑，轻轻抬手叩响了房门。
得到请进的许可后，她缓缓拉开推拉式的木门，朝着里面的客人微微颔首示意。
“贵安，客人。我是「北条楼」的见习厨师，关于您刚才提出的——‘符合您口味’的面料理，不知道您平日里偏爱什么口味呢？”
上来就直接问出身地有些过于鲁莽，沈一清选择了个委婉的方式，但面前这位「品尝美食的恶鬼评论家」并不领情，只是朝着她冷哼了一声。
“见习厨师？「北条楼」就是这样糊弄我的？还是说，我会看在你是个漂亮小姑娘的份上，大发慈悲地告诉你答案？”
三田幸之助有些着急，想替沈一清辩解几句，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您误会了，吉田主厨之所以派我来跟您谈话，是因为他们在做面料理的准备工作，而且……我有一点别人不能替代之处，我是中国人，也许更能为您忠实地呈现出您想要的口味。”
听说她是中国人之后，男人总算愿意正眼瞧她了，可嘴上依旧不饶人。
“是吗？既然你是中国人，那就由你来给我做。至于提示，还是没有，你就拿你自己最有自信的一道面来好了。”
看来对方是铁了心不会给出答案了，但沈一清的眼睛往桌上扫了一下，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便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
“我知道了……我会端出一份让您满意的面料理，请稍等一下。”
说完，她轻轻拉上了房门，转身往厨房走。三田幸之助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愣愣地跟在她身后。
“啊，那个……沈小姐是怎么知道他想吃什么面料理的？”
“因为口味。”
沈一清的步子很快，她的腿又长，三田幸之助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等、等下……倒是解释给我听听啊——”
沈一清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快步回了厨房，立刻将准备好的生面团取出。
“看你这样子，已经是知道要做什么料理了，是吗？”长岛森走了过来，低下头看着她手里的面团。“你还会拉面吗？”
沈一清没和他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现在大多数餐厅都会用拉面机来制作粗细均匀的面条，因为手打面要付出的努力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还不如机器来得方便省力。
她先把面搓成一个长条，抻直了。抓住面的两头，均匀用力，上下抖动一番，让力量均匀地传导在面上，让它能够自然而然地旋转。再交叉换位，反复交叉，把面扭成麻花状。扭成麻花状的面在案上滚了几圈后，沈一清重新抓住两头，将其拉长，反复折叠，折叠的时候还要轻轻地抖动防止粘连。
面条在她的手中反复拉扯、折叠，直至越来越细，一旁围观的众人早已经瞪大了眼睛。
“这……这已经拉了超过十次了吧？！”
沈一清轻轻舒了口气，将拉好的面条扑上些许小麦粉防止粘连，放到一旁备用。
“一共拉了13次，总共是8192根……这是龙须面。”
简单解释了一句，她就拿出虾籽，用凉水冲洗干净。锅中加水，放洗干净的虾籽，开锅后把刚才打好的龙须面放进去煮熟。
她要做的面料理是「阳春面」，其名字取自阳春白雪的寓意，也叫做清汤光面，因为没有任何配料，所以调味也相当简单。
煮面条时只需要加少许盐，倒入店内一早熬好的鸡汤，再来一点糖提鲜，少许酱油调味，最后再舀一勺猪油搅匀。
她特意选了绍兴产的酱油，浙江绍兴酱油历史悠久，其传统酿造工艺更是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高酿造工艺的代表。这种酱油经由半年发酵、之后还得加入面粉做成的饼进行二次发酵，如此才能成就其独特的风味。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放在试味碟中，吹了吹试了试咸淡。虾籽的鲜与鸡汤完美交融在一起，咸淡也是恰到好处。
“完成了，刚才客人听说我是中国人，指名要求我来做，所以就由我端过去吧。”
面条盛入碗中，倒上底汤，撒上切好的葱花。白净纤细的面条浸润在微微泛着油光的高汤中，上头落着青翠的葱花，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还是由三田幸之助领着她，到了包间的门口，这次是由他敲开了房门，沈一清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将餐盘中的面搁在他的面前。
“呵，「北条楼」就拿这种连浇头都没有的光面糊弄我吗？”
沈一清一愣，她的想法应该没有错啊……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男人原本严肃的面庞一秒破冰，吃吃地笑了起来。
“中国人是吧？有意思，你交出了正确答案……不过在品尝味道之前，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想吃阳春面的？”
三田幸之助听了这话，也是伸长了耳朵，他也很好奇，沈一清是如何在那种对话里，知道对方到底想吃什么料理。
“是盘子告诉我答案的，客人。虽然猛一看去，食用的份量都差不多，但您把口味偏清淡的菜肴都放得要更近了一些。”
“说不定是因为你们上菜的顺序才会……”
男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还没说完，就被沈一清打断了。
“青椒肉丝、麻婆豆腐这几道菜都是很快就炒好的，按理说放得最近的应该是这些炒菜才对，可是您却特意把鱼肚煨火腿这样复杂费工夫的菜端到了面前……恕我失礼，您应该是在江浙沪一带生活过吧？”
“我确实在上海生活过很多年，小姑娘，你的心思当真比这碗面还要细。”男人举起筷子，伸向了面碗。“但是说再多也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味道。”
一口下去，叫这位身经百战的美食家也说不出话来。虾籽与鸡汤中的鲜味起到了相乘作用，汤鲜味美；面中加了猪油，非常滋润，又滑又香；最为关键的，是手拉出的极细面，每一根都吸饱了汤汁的美味，经过了多次揉搓和拉扯，面条筋道而有嚼劲。
“什么嘛，跟我吃过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味道啊……”男人的手抖个不停，声音也变得恶声恶气。“这样……这样鲜美的味道，根本就不一样……”
他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碗沿，顺着碗缘缓缓流到了桌上。紧接着，他又执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完了一整碗。
在日本，吃面条发出声音来，是表示对面条和厨师的一种称赞。他放下筷子，目光看向三田幸之助，头一次说了敬语。
“能麻烦您出去吗？我和这位厨师有话要说。”
三田幸之助连连点头，快步离开了包间，还顺手把门带上了。见他离开，男人的目光又转向了她。
“我是管野雅纪，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你这么年轻就有这种本事，跑到「北条楼」来当见习厨师岂不可惜。”
“我叫沈一清，是远月学园的学生，只是暑假暂时到这里实习而已。”
管野雅纪明明是自己说她在这里工作很可惜的，但却又露出了相当遗憾的表情。
“什么嘛……那以后岂不是不能跑到这里来吃你做的菜了啊。好吧，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尝到的阳春面，是苦的。”他缓缓地靠在椅背上，语气淡然，眼睛里闪过一丝哀伤。“其实我的母亲是中国人，她和我的父亲很早就离婚了，我是跟着她在上海生活的。在我十二岁那年，她因病去世了，我的父亲又从日本远渡重洋，带我离开。我印象中最后一次在上海吃的东西，就是阳春面，我因为再也见不到母亲，哭个不停，眼泪都落到面里了。所以你知道……那碗面为什么是苦的了吧。”
沈一清默然，没想到一碗简单的阳春面背后，还隐藏着一段如此心酸的往事。
“我……暑假结束前，都会在这里工作，如果想吃我做的料理，可以随时来找我。”
谁知，管野雅纪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份邀请。
“不，我决定要踏上中国之旅了……我的第一站就是上海，自从十二岁那年离开之后，我开始周游世界品尝美食，却从来没有回过中国。我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在上海读书，老师讲‘近乡情更怯’，而年幼的我，还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的重量……但是，品尝了你的料理之后，我现在真是恨不得马上就飞回去，再走一次儿时经过的大街小巷，再尝一尝生煎包、葱油面，还有秋天才能尝到的鲜肉月饼。”
“既然这样，您也可以去我的故乡，江苏扬州游览一番……我听说您是知名的美食评论家，如果可以的话，也请评价一下我家的餐馆，「楼外楼」。”沈一清笑着点头，邀请管野雅纪去自己家的餐馆。“我的手艺都是父亲教的，想必他能够做出更多让您惊喜的菜肴。”
管野雅纪郑重地站起来，与她用力地握手，都把她的手捏疼了。
“我一定会去的，沈小姐。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告诉您的父亲，他有一个心细如发，能让客人宾至如归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