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奔腾的川菜，绽放的川菜
还没正式开始，沈一清就知道他要做什么菜了。听说久我照纪的麻婆豆腐做得出神入化，可称之为“七味一体”，心中隐隐泛起一股期待。
他做菜的时候还挺安静的，没有多余的话语和动作。将花椒放入铁锅中，小火烘培出香气，再盛出来晾凉。
豆腐选用了盒装的嫩豆腐，久我照纪仔细修整了一下多余的边缘，几刀下去，豆腐就成了均匀的小块。锅里放上开水，加一勺盐，沈一清知道，这样能够在焯水的时候让蛋白质凝固，除了有去除豆腥味的效果外，还能让豆腐大火炒制的时候不易破碎。
看到久我照纪拿起郫县豆瓣酱的瓶子……还真挺有视觉冲击力的呢。她咬住嘴唇让自己千万别笑出声，安静地看他用菜刀剁碎豆瓣酱和浸泡清洗好的豆豉，这一步是为了让豆瓣酱的香味释放出来。
刚培好的花椒放凉后，拿擀面杖把它碾碎，沈一清轻轻嗅闻了一番，那股椒麻味儿已经渗进了空气中，让人鼻尖发痒。
看得出久我照纪在麻婆豆腐上理解颇深，碾碎的花椒还要过一遍筛网，才能留下备用。
刚才焯水的豆腐开了锅，他就立刻关了火，用水的余温慢慢焖煮豆腐。
把牛里脊剁成肉末，取大葱的葱白切小葱花，姜蒜全部切末，青蒜也切碎末，最后再将余温加热好的豆腐放到漏盆里控水备用。万事俱备，久我照纪又拿出一个铁锅准备开火。
热锅，倒花生油，下剁好的牛肉末，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疑。肉末煸炒得香气四溢，彻底熟透之后，调小火加入混合着豆豉的豆瓣酱。
豆瓣酱在他的煸炒下，很快被热油激发出香气，久我照纪眼疾手快，把刚才切好的葱姜蒜一并倒进去。油温被葱姜蒜降低了些许，他又马上把火开大了些，每一步处理都称得上是完美无瑕，足以看出他对火候掌握之精妙。
葱姜蒜也爆香后，久我照纪马上往锅中加入一大碗辣椒面，若不是她曾经吃过正宗的四川料理，真的会认为他在报复她。
光是看着，还没吃到嘴里，沈一清就微微有些冒汗了。作为一个江南人，她确实不怎么能吃辣。
四川料理的重料被久我照纪把控得淋漓尽致，锅中所有材料都煸炒得差不多之后，他立刻倒入一勺绍兴酒，又分别加入生抽老抽，加进半盆热水搅匀。
最后，他还不忘加入一勺白糖提鲜。麻婆豆腐的香味已经裹挟着她的身体，沈一清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的麻辣鲜香，已经开始想象这道菜送进口中的滋味。
久我照纪端起漏盆，把豆腐倒进锅里大火烧制，用炒勺轻轻搅匀，撒上一些刚才磨碎的花椒粉。
等到豆腐彻底入味，久我照纪拧动开关，在中火下用淀粉水分次勾芡，他边收汁边勾芡，足足重复了三次，才关火，撒青蒜末搅匀。
帅气地出锅装盘，撒上一把小葱花作为点缀，最后再撒上一次花椒粉，保证整道菜都口味均匀。
“好了，趁热尝尝吧！”
沈一清拿着勺子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伸出手去。
刚一入口，麻、辣、嫩、酥、鲜、香、烫，七种感觉强烈刺激着她的感官，明明好辣，但是又好鲜，让人根本舍不得停下手里的勺子。她吃过国宴大师做过的麻婆豆腐，与久我照纪这道可以说是不相上下，让她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好强。
“如何如何？看你吃得顾不上说话的样子，本大爷的料理很好吃吧？”
只见沈一清微微喘着粗气，眼角隐约带有泪光，原本如刀刻般的薄唇已经嫣红肿胀。
“好辣…好辣……久我前辈，水……”
久我照纪一愣，赶紧从冰箱里找出一瓶冰水，还不忘拧开后才递给她。沈一清不顾形象地猛喝了一气，才觉得舌头好受了一些。
“还真是一点辣都吃不了啊……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沈一清安静了下来，坐在椅子上，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矿泉水瓶。
“那我不就吃不到久我前辈做的菜了……”
作为用「辣」这一武器强势支配食客的厨师，但他的本事绝对不止如此，刀工、火候，还有对料理一体性的把控，几乎是无懈可击……这就是他，十杰第三席久我照纪的料理吗？跟其他学生完全不在一个次元，对普通学生而言，简直就是难以企及的高度。
“……干嘛作出一副那么可怜的样子，别以为这样我会心软就把你放进中华研，如果你做不出让我满意的「四川料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去。”
下意识想叫她滚回去，但是看到沈一清难得露出一副有些脆弱的模样，他又把狠话咽下去了。
“谢谢你，久我前辈，让我品尝到如此出色的麻婆豆腐，足以称得上是「七味一体」。”她起身，把水瓶放在桌上，挽起袖子走到料理台前。“我也会在这道菜中，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你。”
这种告白一样的台词是搞什么啊……久我照纪的脑子里好像飞进了一只蜜蜂，正嗡嗡响个不停。
他忘记了回嘴反击，沈一清也没有在意，而是捞出了浸泡完成的金华火腿，开始正式制作她的料理。
她要做的，是四川国宴料理——「开水白菜」。
相传，开水白菜是由颇受慈禧赏识的川菜名厨黄敬临在清宫御膳房创制的。
黄敬临当厨时，不少人贬损川菜“只会麻辣，粗俗土气”，为了破谣立证，他冥思苦想多时并经由百番尝试，终于开先河地创出了“开水白菜”这道菜中极品，把极繁和极简归至化境，一扫川菜积郁百年的冤屈。
后来，黄敬临将此菜制法带回四川，在中国广为流传。
这道菜也被人戏称为「白菜八文，开水千金」。
起炖锅，沈一清先把处理好的鸡鸭肘子下锅，锅中加入没过原材料的清水。这一步是为了去除肉类的血水，以免高汤浑浊。中途加入泡好的火腿块，大火烧开之后去撇去浮沫。焯好水之后，她用漏勺将所有原材料捞出放入盆中，再用适量的温水将原材料仔细清洗干净。
这才算是备料完成，原料清洗干净之后下一步开始“煮开水”，也就是制作开水白菜所使用的清汤。
还是取用干净的长筒炖锅，沈一清先在底部放上蒸格，以免炖煮时糊底。她有条不紊地将所有原材料均匀放入锅中，再加入清水三十公斤，最后加入切好的姜葱。
大火烧开之后，立刻转小火熬煮。浓汤开大火，清汤开小火，所以她必须将火力保持在微开的状态，一刻也不能懈怠。
久我照纪已经等得连连打哈欠，他兜里的手机唐突震动了几下，让他的心头蔓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掏出手机，看到短讯的发信人那一栏赫然写着“一色慧”，他就知道绝对没好事。
——“久我哟，小一清放学却没有回极星寮你有什么头绪吗？ ”
久我照纪默不作声地熄灭屏幕，把手机塞回兜里，但它依旧震动个没完，他忍无可忍地掏出手机，发现一色慧已经发了四五条短讯过来。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小一清长什么样子？放心，我这里有照片，请看！[附件：图片]”
——“她没有走丢还是怎么样，只是太可爱了，我觉得你应该看一下。[附件：图片]”
——“久我你不回复我消息，不会是已经对小一清下手了吧？作为三年级的学长居然对刚入学的学妹图谋不轨，我实在是太伤心了！”
……
青筋暴起，久我照纪立刻回拨了他的号码。
“嗨嗨，这里是一色慧！”
“一色！不要再发那些莫名其妙的消息给我了，你无聊的话就去祸害别人，少来烦我！”
吼完之后，他也不等一色慧回答，就狠狠挂了电话。
“一色这家伙……真是有够烦人的，也不知道纪之国怎么受得了他。”
小声抱怨着，发现站在料理台前的她丝毫没有收到外界影响，心无旁骛地集中在自己的料理之上。
作为厨师的精神，她倒是合格了，久我照纪这样想着，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在某些时候，其实他意外的坦诚。
把手机的屏幕点亮又熄灭，他还是点进一色发的短信里，打开附件里的图片。
似乎就是昨天晚上拍的，他依稀记得一色慧也给他发了邀请，但是被他无视了。
照片中的她，站在料理台前聚精会神地烹饪着。能看得出她的状态相当随意，她脱了校服的外套，解了领结，只穿着白衬衫与短裙。他看了看这张照片，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沈一清，发现照片里的她连头发都没有系起来，漆黑如墨的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腰际，闪着迷人的光泽。
——“是否要删除此信息？”
久我照纪的手指在确定键上停留了半天，最后还是取消了删除，如同做贼一般飞快地保存下来。
他依稀记得一色慧发了两张过来，点开另外几条找了一圈，果然又找到了一张。
打开附件的那一刻，他吓得差点把手机飞出去。
这张照片的内容，居然是沈一清侧卧在沙发上入眠，蜷缩着像个猫儿似的。一色慧还十分细心地找了个好看的角度，照片里的她安静得像个睡美人。
但是，她睡着的样子又确实挺可爱的。他的心跳稍微平缓了些，又点开看了一眼。
心脏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还是不要继续看了。
沈一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久我照纪这边的暗潮涌动，计时器响了一下，她立刻按掉，打开锅盖，把大葱捞出防止发酸，将漂浮的油脂撇去。
控制好火候，还要继续熬煮三个小时，她便趁现在开始准备扫汤的辅料。
首先她把刚才切下来的鸡鸭脯肉去除多余的肥油和筋膜，分开切成小条，再把猪里脊肉也切成小块备用。
沈一清把这些切好的肉类分别放进料理机中，加清水细细搅打成肉蓉。她要尽可能地把肉蓉搅得更细，这样才能在扫汤的时候把更多的杂质去除，让汤更加的清澈透明。
准备白菜一颗，去除外围的绿色部分，直到能看见中间较嫩的黄色菜叶即可。她一刀将白菜对半切开，取下半端滚水下锅，沸水煮大约十分钟，之后捞出放入冰水中冷却。
原汤已经熬制了足足四个小时，久我照纪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天色也已经黑透，她无奈地笑笑，关火将所有原材料捞出，她在漏勺上套了一层烹饪用的纱布，力保所有细渣都被捞出。
她拿着烹饪温度计置于锅中，待原汤稍微冷却至60度，便可以开始扫汤。
扫汤，是烹制清汤过程中的一个环节。用肉蓉等材料加在汤里熬煮，让它受热成熟时吸附汤中的杂质。其目的是为了让汤色更加清澈，并增加汤的鲜味。
一般来说，扫汤的原材料可以用鸡、鸭、鱼、猪肉，从肉的颜色深到浅开始扫汤。沈一清手中准备的肉蓉按照这个规则来下锅的顺序，分别是鸭脯肉、猪肉、鸡脯肉。
她拧开小火，加入肉蓉后，小心翼翼地熬煮高汤，同样每次都需要用纱布过滤。三种材料她便整整重复了三次以上的扫汤步骤，之后再将汤里的食材全部过滤。完成后的清汤澄澈见底，她轻轻用勺子尝了一口，因为使用了金华火腿的关系，不需任何调味，便已经有了一股咸香。
冰水中冷却的白菜攥干水分，像展开一朵花那样把它层层叠叠地打开，用剪刀修剪每一片菜叶的形状，最中间的菜心则平剪一刀，使得它像莲花的蕊心那样平整美丽。
清汤倒出一半在壶中备用，继续开火，略施薄盐，把修剪好的白菜放进锅中，煮上两分钟，让它充分吸收食材的鲜味。
捞出，戴上手套把它攥干，合拢，最中心点缀上一颗泡发好的枸杞。
“久我前辈，醒醒。”
久我照纪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就看见沈一清的脸近在咫尺。他吓得猛然后撤，后脑勺都撞上了墙。
“好痛——你干嘛凑这么近啊……”
“因为久我前辈睡得很香的样子，但是我可不想让前辈错过我这道菜「绽放」的瞬间啊。”
他顺着沈一清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盘中摆着一颗如同花苞般细长的白色球体。
“好了，请看吧……这就是四川国宴料理——「开水白菜」。”
她提起水壶，小幅度地旋转，优美地淋上清汤。刹那间，条条缕缕的“花瓣”微微舒展，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也轻轻地颤抖着。待到它全然绽放时，只见它那白净的“花瓣”通体如凝脂，润如玉，白如绢，轻如纱。
“哇，这是在变魔术吗？”
“别挤让我也看看……”
门口传来了窃窃私语，只听得一声巨响，三个剃了光头的中华研社员便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这、这么巧啊……主将你也没走，哈哈。”
其中一个男人拍了拍脑袋，爽朗地笑了。
“三井，伊藤，中村……”
久我照纪咬牙切齿，看他脸上的表情，恐怕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久我前辈，还是先品尝我的料理吧？这可是我全心全意制作出来的，请用。”
那三个中华研社员立刻露出得救了的表情，朝着沈一清暗暗使眼色，她也悄悄露出一个微笑。
「开水白菜」，名字质朴无华，但在浇汤绽放的那一刻惊艳四座。它的品相色泽淡雅，味道却无比厚重深邃。
开水，是三肉九回吊出的高汤。
白菜，是浸透汤水的含苞白莲。
“那个……主将，我们能不能也……”
三个中华研的社员早以是垂涎欲滴，自从加入中华研，便一直跟着久我照纪学习麻和辣为主的川菜，导致他们一度认为川菜只有重口重料的菜色，他们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四川料理。
极繁化极简，清水出芙蓉。
久我照纪伸出筷子，几乎不忍心碰坏这如同艺术品般的菜肴，一口下肚，清鲜淡雅，香味浓醇，汤味浓厚，却清香爽口，不油不腻。
好可怕的实力……这道菜与她通过插班生考试时所制作的那道「文思豆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全都是十成十的炫技之作。
“这里还有剩余的，只不过没有久我前辈盘中的那朵莲花好看，但味道是没问题的，要尝尝吗？”
是刚才修剪下来的白菜叶，也被她煮过放在盘中，此时直接摆盘淋上“开水”，三双筷子齐刷刷举起。
“我要开动了——”
赞叹声不绝于耳，三井更是边吃边哭，说自己已经死而无憾了。
“太夸张了……各位前辈，谢谢你们的夸奖。”她朝着三位中华研的社员鞠了一躬，又转过身看向久我照纪。“久我前辈，不知这道「四川料理」能否让你满意？”
她像一件传世的瓷器，只是微笑着静静伫立在那里，便向他展示了精致、平和，且拥有惊心动魄力量的中式审美。
“……明天下课之后到社团来，时间是三点半到五点半。”久我照纪放下筷子，拉开了厨房的门。“你的菜品精妙绝伦，无可挑剔。”
这是获得了他的承认？可久我照纪看起来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恭喜恭喜！”
三位中华研社员开心地鼓掌，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她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努力记住这三个人的姓名。天色已晚，但还好宿舍也在校内，她礼貌地道别，快步离开了中华研。
“哎呀，沈同学加入之后，我预感到了「中华研」将产生巨变呢……”她离开之后，三井忍不住感慨了两句。“我和你们说，入学考试的时候她就给主将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什么，那主将岂不是早就对她……你懂我意思吧？”
伊藤两眼放光，似乎已经有了许多粉红泡泡般的猜测。中村则理智多了，根本不屑与他们讨论，一心看向那盘久我照纪没拿走的「开水白菜」。
“我才不管你们这些八卦狂魔，既然主将不吃了那么这份就是我的了——”
话音还未落下，脑袋就挨了结结实实一下，他愤怒地回过头，却在看到久我照纪的脸之后瞬间熄灭了气焰。
“谁说我不吃了？”
久我照纪别扭无比，特意等到沈一清离开后又折返回来，这次连盘子都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