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向心觅的声音一贯是清亮又利落的,说话时的尾字咬的很清晰,一点儿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她冷静地,不掺杂丝毫个人情感地将前世的故事给沈悟复述了一遍,说起来很顺畅,仿佛还历历在目。
这故事并不算长,毕竟爹娘意外故去之后的日子,多半回忆只是空荡的府邸,沈悟并不经常回来,即便回来,多数时候也是在书房处理公务,两人的相处沉默,平淡,短暂,乏善可陈。
沈悟一直维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他一直没有转过身,维持着想要离开的姿势,向心觅的手指轻轻攥住他的袍角,只留下几道轻微的褶皱,却莫名制住了沈悟,他无法逃离地站在原地,听着这个故事。
向心觅也并不期望着他的回答,于她而言这是一个彻底的告别,前世的故事已经离她太远太远,她眼下的故事已和当初面目全非。
沈悟也和前世判若两人。
于是她并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说到最后,声音轻巧:“然后我在那座荒山上发烧烧了十几天,死了。”
沈悟的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眼前有些发晕,想要出声,喉间却泛起异样的疼痛。
向心觅却在此时松开了他,像是利落地将他抛下了。
“可能说起来太荒唐,但我的的确确在那一世嫁过你,爱过你,也死了心。我的死怪不到你头上,是我自己选的路,但是我再来一次,总不能两辈子都吊死在一个人身上,我不想,也不敢了。”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颇感疲累,于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其实嫁与你,也是我的私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你忽然爱我了,我也想看看你爱而不得的样子。但是算了,我还是不想看你这样轻贱自己。”
话已说尽了,向心觅反倒感到一身轻松。她今生面对沈悟,投鼠忌器,既怕蹈了前世的覆辙,又怕自己对今生的沈悟太不公平。
然而,然而,怎么做都不对。沈悟步步紧逼,显出从未有过的执拗架势,她左右摇摆,也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还是坦诚相待最为轻松。
但沈悟似乎并不这样想,他脸色白的透明,官服下包裹的身躯似乎摇摇欲坠。
向心觅见他脸色难看,又想起他离开前大夫说的头痛之症,担心是对他打击太大,想要伸手去扶。
沈悟却胆怯仓皇地推开,向心觅望去,望不见他的眼睛。他不敢与她对视。
他的声音哑得像粗糙的沙砾,说话的停顿也奇异,仿佛忍耐着某种剧烈的痛楚:“你前世最后的地方,在哪里?”
他回避了那个字,让话显得意味不明,向心觅摇头:“何必去找,一处荒村野屋。”
沈悟却执拗地盯着她,语气却带着哀求:“告诉我吧。”
向心觅又不可抑制地叹出长长一口气,年轻娇嫩的容颜上显露出一点疲惫的影子,这一点影子又让他不敢看,于是又一阵沉默。
她还是告诉了他大概的地点。
话已至此,似乎已经尽了,向心觅没什么再与沈悟可说,沈悟只觉自己句句话都是过错,不知如何面对。
他的脑中乱做一团,不知如何应对,各种各样的记忆涌上来,似乎都有了解释。
一切都是他活该。
“我我我已经在改了。”
这话说得磕磕绊绊,连沈悟都觉得自己这话太过无理与难缠,他竭力搜寻其他的听起来还有用的理由。
“你那段时日,执意去莫古国带回棉花,是为了应对雪灾。”
向心觅点头:“我一直没想过如何与你说,眼下倒是不用想了,今年最后一天,会有一场极大的雪。那就是开始,你若不信,到那日也会知道。我在京城庄子里种了百余亩棉花,也许能救些百姓,但,举国百姓,唯有依靠朝廷。”
她依然用期盼的信任的目光注视着他,即使在知晓了那么多事以后。
然而沈悟眼下只有胆怯,害怕她的声音,害怕她的眼神,一切都让他无所遁形,他慌乱点了头,匆匆离开。
内室里只剩下向心觅一人,她慢慢地躺倒在软榻上,晚风清凉,她的心从未有过地宁静下来。
她已经重生一年了。
沈悟的步伐匆忙,鹅卵石路蜿蜒盘旋,周围缠绕向上生长的绿植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其中谁是谁的枝蔓,看的人眼花缭乱。
他的眼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目光该落在哪里。
他终于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
为什么向心觅忽然疏远,收回了她所有的爱慕。
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叹息,总是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他的追逐与努力都没有用,而她一再躲闪,一再退避。
一次失约不是原因,也是原因。背后还有他千千万万次失约与冷淡,前世的,今生的,都有。
沈悟无法辩驳她那些所说的过错。他太过了解自己,她叙说的条条桩桩,他都能从行为中探求到做出选择的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境,又在想些什么。
但向心觅的语调中仍带有困惑,她笑着叹息:“是我当时太过烦人。”
沈悟的“不是”梗在喉间,却无法说出口。他没有资格为前世的沈悟有任何辩驳,他的辩驳对于此时的向心觅来说,也毫无意义。
向心觅说,并不怪他。他深深地呼吸着,控制着自己心口被攥着拧着流出血来似的痛苦,回想着她脸上的表情,的的确确是没有怨恨的,反而带着宽容与解脱。
她说,让自己不要再轻贱自己。
究竟是在对谁说的,是对他,还是对曾经的自己?她曾经满心欢喜嫁给过他的,没有利用,没有合约,也没有甜蜜。
沈悟一字一句理解着这个故事,于是理解了向心觅不会选择他的一切理由,他无法从中找到任何破绽。
向心觅不爱他,是应当的,向心觅不恨他,是她太柔软。
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连轻贱他都不愿。
这一路太漫长了,暑热的天气里,沈悟却出了一身冷汗,他从来以正人君子自居,只有对向心觅,他一步一步越了边界,变得无耻得可憎,还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卑劣的心思。
此刻却发现他早已在向心觅眼中做过一切可憎可弃的事情。
还有什么补救的措施?他想。
向心觅如今对他唯一所求,是希望他能够好好准备提前救灾的举措,将伤亡降到最低。
她还信他。
这令他在混乱的思绪,无处不在的疼痛之中得到了一点清醒。
书房还冷冷清清的,因为主人没有回来,连灯都没有点。他匆匆步入,思绪纷杂,头一次感受到如坐针毡的痛苦。
沈悟很想去向心觅离世的地方看看。
这一世还没有发生的,前一世她结束的地方。
他还想去向心觅去求姻缘的地方看一看,他从没有和向心觅一起去过。
前世向心觅为自己求的时候,他为着自己的家世自卑,自怜,不曾理解过爱真正的模样,自以为给了向心觅最好的一切。
今生向心觅不再求,他却误打误撞去求了一次。
那么下一世,能不能给他们一个好一些的结局,让他受轮回之苦,一开始就明白爱人的模样,让向心觅在与他相遇的最最开始,就得偿所愿,得到最好的爱。
他用了两辈子学会的爱。
今生已经成了这幅模样,满室狼藉,难以为继。唯有赎罪而已。
或许向心觅明日就会拿着和离书找上他,他也不再有任何理由,不配有任何私心。
沈悟步履轻而飘地步入书房,一切井然有序,空寂得可怕。他试着燃起烛灯,手却总是不自觉地颤动着,好不容易点着了,棉线颤颤巍巍地举着小小的火苗,却被砸下来的水珠熄灭。
沈悟面无表情地伸手摸去,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
室内昏昏,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不见一丝光亮。
他颓然坐在椅中,一贯挺拔的,笔直的脊梁微微佝偻下来。
静默良久,他敛去了脸上一切神色,泪痕已干,显露出一点儿更加坚固的冷漠来。
烛火又燃起来,照亮了书房的轮廓。
沈悟拿出空白的信纸,手还在微微颤抖,每一笔却落得坚定。
向心觅再来一世,心心念念的都是即将到来的雪灾,即将受苦受难的百姓。
她心中有百姓,而他心中百姓为一,她为一,独此二者而已。
事已至此,他不如做最锋利的刀刃。新政实行,必须有一个领头人。
他从前到底有私心,想与向心觅共白头,难免生了贪生怕死的私心,如今却无可顾忌。
若他为家国社稷而死,向心觅是不是会原谅他一点,会不会对他有一点心疼。
他沈悟甚至为此生出一点快意。
既如此,他做商鞅又如何。
灯火如豆,夜凉如水,他落笔成句,几乎不需要如何思索,又遣了人来,快马加急,送给王丞相。
今年最后一日,向心觅,我还能与你一起看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