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夜色掩映之中,向心觅与沈悟找佃户借了只灯笼,两人并肩而行回了庄子,一同上了马车。
向心觅坐到熟悉的车厢内,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惊魂未定的心跳慢慢平息,安神静气的熏香缭绕,她的疲惫感慢慢涌了上来。向心觅斜斜倚在车壁上,没什么精神,她忽然想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大晚上的,今日似乎也没不是休沐。”
沈悟正襟危坐,即使此处只有两人,他仍然姿态从容端正,两人膝盖微微错开,靠的很近。
他闻言,慢慢看了向心觅一眼:"之前你问我棉花的长势,我见你上心,有空就来看看。这段日子,伯母不是又不许你出门了?本想回去递话给你的,没想到在此处碰见了。"
“你都知道我不大能出门,陆谨来辞行,我趁机会顺便过来看一眼。”向心觅从中品出一点别的味道,立即解释缘由,又同他道谢,“多谢你前段时日这般挂心,这地方偏僻,过来一趟怪麻烦的,我派个小厮来看看就好了。”
沈悟没有立即回应。满车清淡的香气中,他敏锐地嗅到了向心觅身上传来的似有若无的茉莉薄荷香,这并不是她近来惯用的香料,反而今日才在陆谨身上闻到过。
两人身上沾染了同样的香气,就显出一点不同寻常的亲密来。
他缓缓开口:“何必与我客气,你能麻烦陆谨,为何不能麻烦我。”
向心觅一愣,心说这有什么可比的,再说沈悟不是最讨厌别人给他添麻烦么。
但出口总委婉些,她低声说:“你在崇文馆不是挺忙的吗?不好搅扰你的正事。”
沈悟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我并没觉得你找我是搅扰。”
向心觅别过脸,有点不适应他的目光与说辞:“这也不是什么非找你不可解决的事,何必来找你。”
她一再回避退让,语气委婉,沈悟掩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冰凉的衣料被攥的微热,却仍然难以抑制胸腔内一股一股绵延不尽的苦涩:“你就这么烦我,不想和我说话吗?”
宁愿与陆谨一起来庄子,也不想和他打招呼。宁愿事事麻烦陆谨,也不愿意和他有任何一点牵扯。他以为,用一点别样的手段娶了她只是暂缓之计,日久天长,他总会从紧闭的蚌壳里撬出一点可能的开口。
可她避他如蛇蝎,即使是沈悟,也难免生出手足无措的挫败之感。
向心觅心中一紧,不知道如何让沈悟说出这种话来。
扭头望去,素来端坐如松的君子脊背微弯,泄出一丝颓唐来。他的目光仍然凝视在向心觅身上,却在向心觅看过来的时候睫毛轻颤,陡然退避开来。
如寒冰冷玉的人,如今也被情之一事磋磨得萎顿憔悴,眼含哀愁了。
他怎么成了这幅情态了。
向心觅涩然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哪里去了。”
“你今日躲我,还不够明显吗?”
向心觅一怔:“不是你说婚前见面不吉利么,我特地避着你的。所以方才没想到是你,还吓了我一跳。”
沈悟也愣了,才想起来这一桩事,他一时哑口无言,但心中纠缠凝结了一夜的酸涩总算是舒缓了些。
沉默了半晌,他又道:“我前几日送你的信,你也都不大愿意理我。”
有吗?向心觅犹疑了片刻,沈悟每日都送,鸽子送来的,食盒里藏着的,或是隔壁家小厮口头递来的话,细数下来很多,回复过去确实寥寥。
但是她都回了吧,真的有什么地方没回吗?
沈悟看见她的犹疑,低声肯定:“你回去数数,我家的鸽子,有多少都在你家廊下挂着?”
“那是你送过来的太多了,我一日总回了一次的。”向心觅毫不迟疑地回复。
这是嫌他话多,沈悟不满意地用自己的膝盖碰了碰她:“我什么都同你说,你却对我闭口不言,你的事,我只有同你家厨娘打听。”
对陆谨却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他就是不满意,不知足,不甘心。
明明以前,她对自己也有很多话可以说的。明明过不了几天,他都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就算就算是假的,难道连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都比不过吗?
向心觅只当是马车颠簸,收拢了自己的腿,往旁边挪了挪,有些无可奈何:“有什么好说的,我成日待在家里,无非是吃了什么看了什么话本一类的闲事。”
“我要听。”沈悟固执地看着她。
马铃清脆,很有节奏地一晃一晃地响着,车厢内的声音忽然歇了下去,显得它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明显。
向心觅微微叹了口气,她终于明白这段时间沈悟的一反常态从何而来。他送吃送喝,想着法子与她说话,这不都是她曾经对着他使过的手段吗?
他喜欢被人这样对待,就执拗地学着她曾经喜欢他的时候的样子,希望她也能回到曾经。想方设法要娶她,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完全不明白爱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只知道模仿。
何异于刻舟求剑?
向心觅摇了摇头,她的神色收敛淡漠下来,侧脸尖瘦的下颌拢在烛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显出一点冷硬的轮廓:“我永远都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在你身后追着你,沈悟。”
“我想你也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或许是我从前对你的好,让你无法释怀,但这并不是因为是我,你以前很厌烦我,记得吗?或许谁都是可以的,你应该找一个你真心喜欢,也喜欢你的人,你就会明白,爱都是这样的,并不是只有我有。你只是喜欢我对你的好,但是我想明白了,我累了,不想围着你打转,你对我好,想从我身上换从前那样的好,是不可能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话已经说清楚了,你要是后悔了的话,我们”
向心觅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沈悟自始自终都很安静坐在她对面没有动作,仿佛在愣神。
这一句却猛然唤回了他的神志,他忽然从马车上起身,高大而有压迫感的身体完全遮住了烛火,将向心觅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幽黑的眼瞳中透不出一丝光亮,沉沉地盯着她:“我们什么?”
沈悟的手落在向心觅的肩上,动作很轻,但向心觅能感受到自己完全挣脱不开他。
他的掌心不知为什么都是汗,很快浸湿了向心觅轻薄的春衫,湿黏的热意一点一点透过湿漉漉的衣服传递过来热量,灼得人想逃。
向心觅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胆怯,她注视着沈悟,还是平静地把话说下去:“我们可以取消这门亲事,反正从我这里,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的手更紧地握住向心觅的肩,向心觅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肤被他稍微按下去一个印记,他脸上的表情无法看清,但能感觉到呼吸急促了一点,语气却竭力保持平静:“我没有后悔,我没想”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慢慢地俯下身:“我没有后悔,我会遵守承诺的,没有必要取消亲事。你看,只要你与我成亲,你家里就不会管束你。”
沈悟的呼吸靠近了她,向心觅没被他的话打动,只是挣扎了一下,说:“放开我。”
沈悟的手指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却没有松开,他固执地试图用权衡利弊的方式说服她:“我的和离书已经给你了,我不会反悔的,我”
向心觅打断了他:“放手。”
他湿热的手掌终于离开了她的肩,缓慢地垂落下来,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沈悟在狭窄的车厢内失去平衡,动作无法施展,只担心碰到向心觅,于是狼狈地跌在地上。
他水蓝色的长衫亮亮的,在地上揉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
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过来:“小姐,对不住!不知怎么路上有个坑,天太黑了没看着。”
向心觅淡声应道:“没事,路上小心一点就是。”
她的目光落下来一点,望向仍然坐在地上没动的沈悟。
她鲜少用这个角度去看沈悟,看不见他锋利的下颌角,遮掩了薄而冷情的唇线,这样的沈悟看起来并没多少冷淡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尤其是前两次,发烧和醉酒的时候,更显现出他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向心觅的语气缓和了一点:“我只是在和你商量,本来这门亲事你也没什么好处,让你再想想,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我没后悔,我乐意的。”他抬头看他,仰视她的样子近乎于示弱。
“你图什么呢?”
“不想看你嫁给别人。”
向心觅只能叹气,她知道沈悟固执,眼下钻入了牛角尖,无可奈何地伸手:“你先从地上起来,坐在地上多不好。”
沈悟望着她白嫩的掌心,慢慢牵了上去,却并没起身,反而用两只手捧住,不留一丝缝隙地穿过她的指缝,扣住她的手掌。
“我能解决你的问题,你能解决我的问题,所以我不会后悔的。”
他把手指扣入她的指缝,语调低沉:“你也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