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乔迁宴热闹非凡。
大梁崇尚鬼神之说,诸多志怪小说流行,不知何处传出,空置了许久的房子,会有灵异之物聚集的说法。
由此有了乔迁当天要请多多的人来为房子增添人气,吓走盘桓在此处的妖邪的风俗。
孟兰因难得穿上了华贵的绸缎,还涂了艳丽的胭脂——是陆谨特地买来给她的,笑吟吟地坐在中堂与宾客说话,沈悟在外头迎接客人,忙得脚不沾地。陆谨也被他借过来帮忙。
向心觅挽着郑丽蓉的手,恭顺地稍后半步,露着乖巧的笑在旁边当摆件,听着母亲与其他妇人低声寒暄,眼睛却静不下来,左右打量着这座宅院的格局。
这座宅子,从向心觅有记忆起,就一直闲置着,似乎是前朝某位大人的田产,后来辞官举家归乡,不见踪影,不知怎么能落到沈悟手上。
空置几十年,即使被人擦洗过,又重新上了桐油,但仍能从细微处感到岁月雕琢的痕迹。沈悟前段日子派人来简略修缮过,但梁上雕饰,卯榫结构,均不是时下实行的式样,反倒别具一格。
沈悟应付完了那头的宾客,见向家来人,匆匆迎上前。
男眷女眷分席落座,况且沈悟与向心觅婚期不远,更要避嫌。有女侍领着向心觅和孟兰因往内院走去,沈悟还在门边与向铮寒暄。
向心觅走了几步,悄悄回头,一眼撞进沈悟的眼里,他黑润的眼睛不知为何很专注地望着她,缓慢地冲她点了点头,才把目光挪开,接着和向铮说话。
向心觅莫名心虚地扭回了脑袋,陷入思考:看她什么意思?点点头又是什么意思?
她没懂啊。
席上的菜色很合向心觅的口味,没想到沈悟竟请了春风楼的厨子,向心觅大快朵颐,心中暗赞沈悟很有品位,但同时又思虑起来。
沈悟上辈子节俭克己,不见在吃穿上有什么讲究。这辈子又是换房子又是请厨子,花费都不少。他入朝没多久,崇文馆也不是什么肥差,想来积蓄不丰,花这么多,他还有钱吗?
是不是真得查查他的账?
她一边思考一边接着朝那道鲜美的肥鹅伸筷子,被郑丽蓉不动声色地捏了一把。
向心觅停顿一瞬,疑惑地望她,然后在母亲警告的目光下缩回了手。
那目光的意思是:她吃太多了。
大梁女子,以瘦弱为美,病弱西施捧心照影流为美谈,瘦飞燕掌上起舞宠冠后宫,都是女子效仿追捧的对象。前些日子,柳河花舫上就兴起了花上舞,用假花装饰小潭,宾客围潭而观,舞女们足尖轻点花蕊,翩翩起舞,恍若花间女仙,引得不少人掷金银于水中,换得女子一回眸。
据说金银全被花舫老板拿走了。
但此事让京城中以瘦为美的风气愈重,不少女子都暗中克制饮食束紧腰身,以显出削肩细腰的风采。
向心觅却没这份自觉,照吃照喝,前日裁缝来为她量体缝制嫁衣,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把腰收紧一指,显得更好看。
她大手一挥,反倒叫绣娘放宽半指。上辈子出嫁时,向心觅的婚服就是将腰收紧了,不留一丝余地,端坐一天后劳累不堪。
这辈子才不吃这份苦,她得给自己多留点余地松快松快。
但郑丽蓉看不下去,即将出嫁的女子,哪有把自己往丰腴里吃的?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比旁的女子吃的都多些,别家姑娘筷子都放了一刻钟了,她却还在伸筷子!这像什么样子!
故而暗中制止了向心觅。
向心觅只好老老实实放下筷子,待在母亲身边当吉祥物。
待到酒宴散去,按往常的时辰,这会子向心觅午觉已经睡醒了,眼下一墙之隔,却只能撑着眼皮听母亲与孟兰因说话。
孟兰因见她困乏的厉害,笑道:“你瞧,小觅眼皮都快坠下来了,困了就去我房里睡一会,才铺上的新被褥呢。”
郑丽蓉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叹气:“都快嫁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性,吃过饭就想着睡觉。你安生些,去睡吧。”
向心觅打着哈欠告别众长辈,由小侍女引着进屋小憩。蓬松柔软的被褥刚刚从衣箱里取出来,和沈悟身上清淡的皂荚香气一模一样,向心觅一头栽进去,近乎一瞬间就陷入了睡眠。
困极后的小憩格外令人神清气爽,待到向心觅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斜斜地快要落下了。
向心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院外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位夫人谈笑的声音,青荷见她醒了,撩开帐子。
“刚刚夫人还来传话,说几位小姐在隔壁玩,叫你睡醒找她们玩去,不用陪着夫人们聊天了。”
向心觅应了一声,睡得太沉,她此刻有些头脑昏沉。
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出了屋子,准备去找隔壁院子的年轻小姐们玩。
沈悟在院外站着,他似乎喝了点酒,耳尖红红,眉眼被酒气熏蒸得湿润柔软,眼神放空地望着远处,不知道落到何方。
向心觅推开门,门轴之间摩擦发出一声响。沈悟迅速转头,像某种机敏的小动物一般望着她,眼里满是警觉。
但他似乎认出了向心觅,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了下来,见向心觅歪着头打量他,也学着她的模样歪头。
向心觅刚睡醒,有些懒得走动,于是站在院门口,隔着点距离问他:“你在那做什么呢?”
沈悟也提高了声音:“找你,不是方才同你说好了吗?”
停顿片刻,他又说:“你一直在睡觉。”
所以在院外等着。
向心觅再度陷入思考:什么时候和他“说”好了的?
她总算是舍得抬步,靠近了沈悟,细看之下,沈悟两颊其实也透着粉红,只是因为本身肤色太白,反倒像是自然透出的血色,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艳丽。
她问:“找我做什么?”
沈悟的睫毛乖巧地覆盖了深而黑的眼瞳,伸手在衣袖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来,献宝似的递给她。
向心觅莫名从他的动作中看出一丝得意。
她没接,只是盯着他手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沈悟反应迟缓地眨眨眼:“牙粉。”
“什么?”向心觅满头问号。
沈悟拧眉,好像在嫌弃向心觅有点笨:“牙粉,你不是说你最近牙疼吗?我特地想法子制的,应当有用。”
向心觅略略有些怔愣。她当日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沈悟记到现在,还特地为她做这种东西过分体贴,过分亲密了些,就算他们是假夫妻,这不也还没成亲吗?
何至于此啊?
她越发不好意思收了:“你特地为我做的?”
沈悟伸了半天手,不见向心觅来接,有点失落地垂下来,小布包也垂头丧气地一晃一晃。
他抿着唇,把头扭过去不看她:“我随便做做的。”
看起来像“我特地专门为你做的但是我不说”。
“啊,多谢你,你太费心了。”向心觅心情复杂,最终还是伸手把小布包接过去,“你帮了我许多,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吧。”
沈悟却责怪地看了她一眼:“今天过后,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为什么?”
“婚期只有一月了,未婚男女,不得在婚前见面的。”
向心觅震惊地挑了挑眉:“还有这种说法?不对,你这么古板?”
沈悟很认真:“见面的话,会不吉利,婚后生活不顺利。”
向心觅欲言又止:他们俩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婚后生活的吧。
但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沈悟露了个很得意的笑:“我又买了几只信鸽,我可以给你写信。”
好像也没什么写信的必要。不过沈悟眼下看起来呆呆的,没什么和他说道理的必要。
她点点头:“行,都随你,还有事吗?你喝酒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沈悟伸出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角,但灵敏而迅速地缩了回去,如果不是向心觅感受到细微的扯动,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她顺着沈悟拽她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光秃秃的花园。
沈悟看着她:“这里,以后我想种花。”
向心觅不解其意,应和着点头:“嗯,这里一看就很适合种花,种什么花?”
“种月季。”
“好,种月季,一定很好看。”
所以和她说干什么?
沈悟又把视线转移到她脸上:“你想种什么?”
向心觅不大懂园艺,一时间头脑有点发懵:“嗯”
沈悟看她半晌答不上来,很大度地放过她:“你可以慢慢想,房子很大。”
什么和什么?
向心觅彻底跟不上沈悟飘忽的思路,她嗯嗯啊啊的应和着,逮住了路过的一个小厮,嘱咐他把沈悟送回院中休息,这才得以脱身。
她松了口气,踩着鹅卵石路,慢悠悠地往隔壁院子走去。
路边还空荡荡的,从前的绿植死的死,枯的枯,只剩下肆意生长的野草野树,前些日子被尽数清理干净,眼下看着院子空旷的可怕。
种些枝条繁茂的月季,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向心觅四处打量着,这房子的确还太空荡了些。还需要置办好多东西,才能有个家的模样呢。
她步伐一顿,鬼使神差地领悟了沈悟方才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这个家里,你想种什么花?想怎么布置?他在征询她的意见。
他在很认真地考虑怎么和她布置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