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白胡子郎中才吃过饭,正是眯午觉的时辰,忽然被人叫起来,过去一看,又是早上那个年轻人。
高热不退也就算了,还无端给自己弄了个血淋淋的伤口。登时脸就黑了。
“还发着热,玩刀舞枪的是要做什么!好好歇着不成吗?”
郎中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训斥他,这会子沈悟又作出冷冰冰的样子了,虽然不还嘴,似乎也在听着,却总让人疑心他并没听进耳朵里。
这样的病人最麻烦。那郎中叹了口气,给他止了血,又包扎紧些。见这边这个听不进,只能对着另一个说。
向心觅在桌子另一头撑着脑袋看。
说起来这伤还是为她做饭伤的,没得把人一个人丢下看郎中,也实在不成个样子。
方才沈悟烧糊涂了,面子功夫可做可不做,眼下可跑不得,她只好强打精神好好听着。
“这药,一日换三次,伤口不得沾水,也别使劲做重活,布一日一换,扎的时候莫扎太紧”
絮絮叨叨了一堆,向心觅小鸡啄米。
“我知晓了。”
见眼前的小姑娘还算乖巧听话,郎中心气才算顺些,总算是提着药箱回去接着睡觉了。
郎中一走,向心觅一改方才的乖巧模样,抱着胳膊问沈悟:“郎中刚刚说的,都记住了没?”
沈悟看着她,慢慢眨了眨眼:“郎中不是让你记住吗?”
“你自己的伤口如何照料,我记着有什么用,你回去了自己记得按时换药。”向心觅支着下巴说。
沈悟的睫毛垂下来,看着郁郁的。
他安静地点点头,伤口才撒了药,蛰得细细密密地疼,于是把手藏到桌子下,仍然惦记着:“你还没正经吃饭,倒吃了很多点心。”
向心觅顺手又从盘子里捻了块点心:“我都差不多饱了,你就别惦记饭了,大夫才说你不能沾水。”
到底还是记得大夫的话的。
她不欲和沈悟多聊,只想回去补觉,今早起的早,又忙活了一早晨没个停歇,这会子早困了。
一道说,一道站起来欲往外走。
身后传来凳子挪动的声音——沈悟又跟上来了。
“你又去忙?”
她回头:“我回去歇着,你还有事?”
“等我手好了,你想吃的那几样,我再做给你吃。”他走过来,靠近了些,往日挺拔如松柏的身影此刻因着病孱弱了些,身上止血药的味道清苦冷涩。
向心觅被他的靠近迫得转身,往后退了退,:“你才考中功名,往后有的是日子忙,一顿饭而已,若我想吃,叫我家厨房做就是了,哪里有道理叫你特地给我做的。”
沈悟咳了两声,衣衫下的身子更显脆弱,脸色也白了,还执拗地看着她。
他难掩失落地抿了抿唇,微微低头,墨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近乎有种请求的意味:“做一顿饭的空闲,我总还是有的。之后的日子,你还有空吗?”
向心觅躲开他的眼睛:“这个往后再看吧。”
终究是没应他。
也没再给他靠近的机会,她两三步退出去,走前还贴心地把门关上了。
只留下门外模模糊糊传来一句:“好好歇息。”
咽下喉间的痒意又反上来,他咳得更厉害了些,扶着身后的桌子好半天才喘上气,嘴角泛起苦涩的笑。
原来想见一人,寻个由头竟是这么难的事情。一再被推拒,原来是这样的心情。
她一再推拒,无非是不愿再与他相干的意思,却还比自己当初委婉些。
若不是今晨自己卖痴病急,恐怕连这几句话都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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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心觅从沈悟房里溜出去,直奔自己的床。她实在是困极了,往被子里一钻,再睁眼时,已经黑天了。
外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是娘子们忙着在厨房里弄晚饭,随着声音飘进来的是饭菜的香气。
她迷迷糊糊拥着被子坐起来。一个娘子在边上守着她绣帕子,见她醒了,忙服侍着她起来吃饭。
青荷正巧从外头进来,手里举着一枝开得极艳丽的桃花,眼睛四处寻着合适的地方摆。
她很招小孩子喜欢,庄子里的几个小孩已经和她打成一片,去四周的山野里摘了花送她,前几日,已经零零碎碎采回来不少花了。
青荷见向心觅醒了,忙把花递给她瞧。
粉白色的桃花灼灼开着,颜色分外艳,青荷拿得这一枝花骨朵分外多,看着生机勃勃的。
向心觅伸手拨了两下,花上冷凌凌的露水冰得她登时醒了。
她笑道:“这儿花倒是开的好,哪里得来的?在树上应当更漂亮些,改日我亲自去看看。”
青荷随口应着:“那可是深山老林里,几个小孩到处钻,不知道钻哪儿去寻得的。小姐可不能去。”
向心觅不服气:“小孩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我连莫古国都去过了。真是好没道理的话。”
青荷被这话说的哭笑不得,只得顺着哄:“小姐当然是有本事的,只是那山里虫子多蛇多,危险得很。若是想看花,京城园子里多得很呢,何不应了别家小姐的帖子去看个痛快。”
她紧着很忧愁地叹口气:“前段日子的帖子一应拒了,怕是别家小姐不高兴了,这段日子帖子都少了。夫人今早才嘱咐我,十日后王家的桃花宴,小姐必须得去的,让我早早把你叫回去。”
向心觅撅嘴:“有什么好去的,那是赏花还是赏人呢?”
青荷脸一红,声音低了:“当然是去赏花的,小姐说的都是什么话呀。”
“是吗?”向心觅透过镜子笑眯眯地盯着她:“青荷也到年纪了,也该看看配人家了。”
青荷更羞了,将花瓶这转转那挪挪,仿佛总不满意,就是不愿意转过头,只露个红红的耳垂。、
她被向心觅逗的气恼了:“我还没想这事呢。”
娘子也喜欢说这话逗小女孩,在一旁接话:“哎哟,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心想着嫁郎君呢,哪有个不想的。”
向心觅搭腔:“是吧,好青荷,你实话同我说,喜欢哪个院子的小郎君,我帮你早早同母亲说。”
青荷上辈子跟着她,成婚数载,不曾婚配,是她的不是。
死前她在自己身侧,泪如雨下,尚不知后路如何。
这辈子她打定主意不考虑嫁人的事,总不能耽搁了青荷,确是要早早打算起来为好。
若是喜欢自家里的哪个,便做主婚配,她的子女生下来便是家生子,在向家也算是有脸面的,晚年无忧。
若是看上外头的,便去差个媒人说说,能成则成,备份厚实些的嫁妆,往后自己就是她的娘家人,在外头也不会少了底气。
自己合该尽这份力。
另一则,这样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说起婚嫁时的羞涩模样,真真是有趣。
向心觅乐得逗弄,青荷却经不起这一唱一和的逗弄,她气急了:“我才没有!”
一扭身出了屋子,竟是不理她们了。
向心觅这才收了坏心思,同娘子又说了两句闲话,梳理好出去用晚饭了。
沈悟早早地在饭厅里候着了。见向心觅来,眼神颇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到底是年轻,沈悟下午便退了热,但冻了一夜,浑身乏力的很,又睡不着,得知向心觅在房内休憩,便随口问娘子有没有书看。
倒是有,只是这地方的书,都是从前向心觅来小住避暑时带来解乏的话本子,俱是些佳人才子山野鬼怪的故事,带来看着解个闷便抛之脑后了,走时便懒专门带回去。
于是落在这里,被娘子们收起来,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那娘子将书翻出来,这些年下来竟积攒了满满一箱。
沈悟道过谢,在里头大略翻了翻。
随手拿起一本《风流寡妇俏书生》,他眉头一皱,拿起另一本,一看封皮,《艳鬼痴情慕公子,人鬼殊途难两全》。
再往底下细细一翻,俱是此类,好容易找出一本写史的书,大略一翻,写的全是风流史。
沈悟捏了捏眉心,有点不知拿这一箱书怎么好。
最后到底还是看了,毕竟没别的消遣,只当是打发时间的玩意。
他从没看过这种乡野杂书,才子这般,佳人那般,两人之间勾勾缠缠,被写得缠绵悱恻。那话看得沈悟直皱眉,心道哪有正经人这般说话的?
又看那书中情节,那秀才穷追不舍,扒窗户夜里翻墙,什么手段都用了,简直没一点君子模样,偏偏得了小姐欢心。
又看那将军把人捉回去,不许那姑娘出门,不许她和别的男子说话,没名没分地共处一榻,还时常恶语相向,最终竟也成了。
这怎么行?根本不合规矩,一派胡言。
他合上书,又打开,又合上。
但向心觅看起来很爱看。
难道对心悦女子,不该用与常人相处的正常手段?
他又有些犹疑,又想到今天早上自己正是用了耍赖手段跟着向心觅一道来了这庄子,若不是如此,自己也坐不到这里看这书。
似乎愈发有了依据。
但这般手段,也着实为难人了些。
沈悟看一段书,合上想一段,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眼下见了向心觅,心情自然复杂得很。
向心觅尚不知道这一遭事,还很体面地招呼他:“听下人说你烧退啦,那就好,明日正好同我一道回京城。”
沈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还是说:“我下午闲来无事,看了些你从前留下来的书。书上写的,俱是实话吗?”
向心觅早不记得那些书了,闻言一愣:“什么话?”
沈悟沉默半晌,还是开口:“小娘子说不要,便是要的”
“停!!!”向心觅阻止他,“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