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秋凉渐起，国子监里的银杏树越发夺目，原本叶叶碧绿的小扇，已经被秋风绣上金边，在风中摇曳，如同裙摆。再过些时日，它们会是这园子里最迷人的景致。

    快到密训的这几天，璟易有时间便将记忆里的备考科举的重点全都细细说给李页听，并让她按着理解再叙述几遍。李页虽儒学基础差些，可是经过几个月的恶补，再加上她得天独厚的优势，已经足以应付寻常考试。虽然她从记忆里套用的诗赋、策问总能让璟易自叹不如，但经帖确实是她的弱点，这种考察儒学典籍记忆的，只能不断背诵、书写，别无他法。

    即将出发前，璟易来到寝室帮李页整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时，璟易便时不时得找秦纯搭话。见璟易满脸堆笑得与自己尬聊，秦纯有些不知所云，挑眉示意他有话直说。璟易期期艾艾得开口：&34;秦兄，我有些话还想单独叮嘱一下叙白，秦兄能否……&34;

    秦纯见璟易第一次这么支支吾吾，瞥了眼柳叙白，顿时明了。他心中不悦，脸上已寒了八分，却也无法，只寻了借口出去。璟易见秦纯走远，不由分说得抱着李页吻了起来。李页有些猝不及防，只感觉在寝室里太不自在，急急得推开了他，脸红得说：&34;你吓坏我了，这里是寝室&34;

    &34;我想你&34;璟易看着李页，一副哀怨的表情。

    &34;我的未婚夫君，我就在秋知别苑里，与你同一片天空，跑不了&34;李页看着他，苦口婆心得说着，

    &34;想到三个月的时间，我有些不习惯……&34;璟易拉长着脸说，

    &34;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34;李页劝道，

    &34;我托红菱暗中看顾你，有事她会现身，可你若是来了月信……&34;璟易又说，

    李页扬起脑袋满不在乎得说：&34;放心吧，红菱给了我些药，吃了两三个月无碍&34;

    &34;这会不会对身体不好？&34;璟易皱了皱眉问，

    李页想了想说：&34;可能会有影响，回头再调理吧&34;

    璟易心疼的看着李页说：&34;凡事尽力就好，若过不了，老家伙那边交给我处理，你就在家里打理寻页斋，做个富贵闲人也好&34;

    李页眨巴眨巴眼睛：&34;是啊，我也想逍遥自在，可若是我才华横溢恰好过了寒持呢&34;

    &34;想要夫君奖励你什么？&34;璟易刮了下李页的鼻头问，

    李页挠了挠头说：&34;还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虽然我知道你肯定轻松过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过了悟出！&34;

    &34;嗯&34;璟易答应着，又抓着李页吻了一会，才不甘心得放开她。

    璟易认真得看着李页说：&34;照顾好自己……还有就是……不许对别人动心&34;

    &34;放心吧，是去密训哪有那么多时间心思想别的&34;李页安慰道，

    入密训别苑时，每位密训学子凭借国子监发的入苑凭证，拿着日常用品接受检查。三十名教辅学长一一找到自己的密训学员，并将对方接引入内。一向不着调的元臻见到玉树临风的白璟易，看他笑意盈盈得望着自己，像是老早就认识一样，有些不悦，心想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屑得瞥瞥璟易，示意他跟着自己入内。璟易忍不住又看了眼李页，见她抬脚就要走向韦舒，心里略略揪了一下，不自觉的伸出手，只一瞬又收了回来，轻轻说了一句&34;照顾好自己&34;，眼神痴痴得望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元臻不耐烦得说：&34;白考生，快些入内！&34;

    柳宗源带着秦纯也跟在后面进了别苑。密训别苑学舍区，大致分为天地玄黄四处。此次密训首次试行人数较少，只安排在天字区。这里纵横分布着十排学舍，共六十间。学员居舍与教辅居舍间隔开来，每位教辅学长都住在自己学员的对面，方便看顾他们。璟易的隔壁是柳宗源，对面是教辅学长元臻。李页因排名末位，离他们比较远。几人将日常用品都安置妥当后，便接受管制，再也不能外出。璟易居住下来心思沉沉，总忧虑李页的起居。这里太过寒凉，她一个人怎么受得了，但也无可奈何。

    晴秋的清晨，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璟易早早便已经坐在桌案前看书，在那样狭小简陋的屋檐下，一缕微光轻轻耀上他的周身，令他看起来如同绰约仙人，漫身生辉。秦纯不经意看了一眼，心中已掀起狂澜，却不动声色得将目光移往书上。脑海中浮现起与他绿绮和箫、九茶赌书时的场景。正在想入非非，又贪心得抬眼望了望对面，恰好璟易也朝自己看来，他按下心里的慌乱，只还以微笑，掩饰得极好，却忘记以往的桀骜如今已没了踪影。元臻起来最晚，揉着眼睛看向对面，也被这样的盛景惊动，心想这小白脸挺养眼。隔壁的柳宗源看着对面的秦纯一切如常，便也自顾自的看书学习。完全没有感知隔壁那个男子引发的小范围美学震动。

    夜深人静时，月已伴疏桐，秦纯躺在床上，捋着这段时日的记忆细细品味。这种藏在心底里的念想，万万也不敢对旁人言语，只能自己体会。对面还亮着烛光，也不知他在看哪卷书，总不过那些吧，自己也倒背如流。

    密训期间，每日巳时、酉时教辅学长进行学习教辅、考问。第一单元密训主题为凋敝，月望时由教辅学长执行望询，月末由考官出题，按照进士科考制公考三天，试卷也由考官统一阅卷，然后放榜公布。

    韦舒坐在李页对面，他温逸和煦，浑身散发着世家大族的儒雅风范。每当李页有些疲惫时，看看他总觉得轻松许多。即便如此，韦舒照例来教辅时，李页只如流程作答，不露半分情绪。韦舒见李页如此表现，心中倒有些不忍，时常点拨他一下：&34;本单元名为凋敝，叙白有何见解？&34;

    &34;回学长，秋来万物萧索，叶落无声，为自然之凋敝；世乱年慌时，经济衰败，百姓困顿，为民生之凋敝；吏治浑浊，忠贤蒙冤，圣听蒙蔽，无才可用，为人才之凋敝&34;

    &34;哈哈，很好，不过叙白仅说出了几类凋敝现象，但该如何去对待，才是重点！&34;

    &34;谢学长提醒&34;

    因柳叙白对自己过于客气，倒让韦舒有些腹诽自己过于严肃，让他心生畏惧，再次教辅时又温和许多。几日接触下来，柳叙白勤勉自律，策问、诗赋尤其出众，但弱在经帖。于是韦舒便在经帖方面多多指教她。一次他看到柳叙白几本札记，好奇翻了翻，只见那些本子上笔记整整齐齐，详细做了各种备注、详解。另有本子上详细规划每个时间段的学习计划、学习内容。看到这么些内容，韦舒很是惊讶，见他小小年纪，才华横溢，不忍他因经帖而止步凋敝，心中便起了要助他通关的念头。于是便开始观察她的习惯、作息，并时时辅以帮助。每日清晨，柳叙白拿着这几个本子默诵。然后再进行相应题目的自考。晚上则复盘一遍。李页并未在意韦舒的观察，只如往常般沉浸在自己的学习世界里，日复一日。

    时维八月，秋雨连绵，别苑遍植的梧桐滴答滴答，更添幽深。接连几场下来，已有落叶潇潇而下，学舍这边建在一片空院中，并没有树木，但秋风渐凉。坐在学舍内的璟易，心里还在惦念着李页，不知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雨下的有些大，西风吹过，有雨滴飘了进来，正好飞在了李页脸上。她看书实在太累，便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再醒来时，雨水渐在脸上部分，晕染开来恰好花了一点点妆容，让原本无懈可击的男子容貌有了瑕疵。恰好韦舒进来，正迎来她抬起的脸，韦舒略微顿了顿随即温和得笑着说：&34;若是困了，便去洗洗脸&34;，那声音如夏夜的温风拂面，在寒凉的夜里显得尤其温暖。李页听了也不辩驳，只等他离开后，便去屋内洗了洗，又重新易了容。

    韦舒想起那日同柳叙白一起离开知语榭时，叙白差点摔倒，当时将他顺手拉了一下，有些亲密，他便立即推开他……他看起来身形比旁的男子小些，原本以为是年龄小，如今却是……脑中疑窦丛生，心里也多了猜测。

    讨论凋敝另一个引申点时，韦舒故意将话题引入木兰从军、梁祝等典故，试探柳叙白的反应。李页心下明白韦舒对自己起了怀疑，只装作若无其事，从容应对。这之后几日，李页总感觉韦舒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但既然他秘而不宣，想必也会替自己遮掩，便依旧安心备考。韦舒见李页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也不好再试探。

    每日看着对面貌似女子的人，韦舒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夜来风凉时，竟不自觉的想过去提醒她多披一件衣服。果然听到柳叙白打了喷嚏，他立即将自己的多的一床被衾拿去给她，温和得叮嘱她莫要着凉。显然，他知道这样一个秘密，却选择不去拆穿，还如往常般与她相处。

    中秋的夜晚，雨下的很大，韦舒吹灭了烛火，坐在黑暗里，听着风和雨淹没自己的心绪。对面的人，还拿着书卷，那雨如珠帘般坠在檐下，偶尔有风吹过，屋舍里的烛光摇曳着墙上的人影，也牵动着黑暗里的眼眸。李页原本还在看《春秋左氏传》，却想起今日正是中秋，若没有这场密训，今夜她便会穿上那袭嫁衣与他结为夫妻，从此长相厮守。心里涌来柔柔的期许和怅惘，让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钝感突然就似要崩塌。她放下书卷，伸出手去碰触舍外的风雨，只一瞬又收了回来，警惕得看了看对面，随即灭了烛。翌日，别苑里的梧桐已疏落许多，李页随口说了一句&34;昨夜西风凋碧树&34;，却让来到舍外的韦舒眼眸一亮，欣喜问道：&34;然后呢？&34;

    &34;呵呵，还未得了下句&34;李页随口敷衍道，

    &34;暂且搁下，会有佳句应和&34;韦舒也不勉强，一脸笑意。

    这场连绵的秋雨持续了大半月，河南、河北、江、淮、荆、襄、陈、许等四十余州齐发水灾，一时间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德宗每日看到如山的灾情奏报，心绪不宁，命陆相全权处理。第一次&34;凋敝&34;考试，在这种时事背景下依约进行。那日，韦舒送她到考场，温文尔雅得说：&34;知君志不小，一举凌鸿鹄！&34;。李页笑笑，潇洒转身大步走向考场。韦舒看着她的背影，目光竟有些痴迷。这次月考持续了三日，璟易、秦纯从容应题，李页则略显吃力，但她全神贯注，将平日里复习的内容融于脑中，运于笔下。时事策问水患，李页详细论说了水患对国计民生的影响，并提出立即疏散灾民，并做好妥善安置；拨调钱粮赈济灾民；筹集药材以防瘟疫；轻徭薄税以减轻百姓负担；朝廷官员节俭用度，躬行俭约，与民同苦；圣上&34;罪己诏&34;以平民怨。

    连日来忙于组织内阁商议灾情国策的陆相，正在看一份许州的急报。恰好国子监送来了密训考卷，他随手翻了翻策问，看到一份书写工整却字体笨拙的考卷，恰好就是柳叙白的这份，有心批驳几句，多瞅了一眼，心中顿时感慨，直叹道内阁不分昼夜商谈得出的结论竟也没有这学子半日的思虑周全。陆相凝重的眉目渐渐舒展，又看了其余的卷策，仍有几位不错的佳论，心下大喜！

    考试结束后，璟易想在离开时见见阿页，门口的元臻一再催促他离开，他只好恋恋不舍得跟着回去苑舍。李页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满脸疲惫，韦舒上前递给她一块糖说：&34;快含着，能补充一些体力&34;。一路上李页步履虚浮，一直坚持走到苑舍，才瘫坐下来，韦舒将她扶进舍内床上，倒了糖水喂她喝下，李页嘴里飘出两个字：&34;谢谢&34;，便闭着眼睛睡着了。韦舒看着眼前这个一股味道、满脸倦容的女子，好奇她这副伪装下又是怎样的容貌。

    月考完每个考生都有一天时间休养，但不能离开贡舍。李页休息好后，见学舍里已经有热水、饭食，以为是统一发放，便安心使用，韦舒也没有过来查看，李页更加确认韦舒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子的事情，也就安心在训舍内简单擦洗。梳洗完，整个人都清爽许多，李页吃完晚饭也不看书，又继续躺床上睡了一觉，直感觉精神饱满才起身看书学习。第四日是放榜时间，李页虽然表面若无其事，但心里却很焦急。韦舒去看了榜单，回来时只对她说：&34;柳絮才高！&34;李页不解得看向韦舒，他满脸春风和煦，说道：&34;快准备寒持吧！&34;

    &34;真的假的？&34;李页脱口而出，却又懊悔自己一时忘形。

    &34;哈哈，三十人都过了榜！不会有错！&34;韦舒看着她这副模样，肯定得说道。

    得知所有人都过了凋敝，璟易也为李页高兴。这一个月来他话少了很多，只日复一日看书，全然没有了最开始的和气，元臻总是有点反感白璟易，因为每次考问时，好像璟易是教辅，自己是学员，让元臻很是无奈。不过旁边的秦纯气场更足，元稹也看的出柳宗源心里憋屈。秦纯这一个月来日日看着白璟易，他虽不言不语，却很享受这种相伴。放榜后，看到璟易脸上难得的一丝笑意，就像是天天看着一尊雕塑突然笑了起来，秦纯的心里也跟着温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