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四十州水患愈演愈烈,自泾原兵变以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山河暮秋,灾民载道,各藩镇蠢蠢欲动。陆相刚刚封相就遇到如此棘手的难题,舒王李谊眼见如此良机,准备暗中搅动风云,重回长安。虽是如此,但多年来陆挚运筹帷幄,多次挽救危局,早已深具宰相的素质,他紧急组织各部调遣钱粮赈济灾民,各州郡设粥棚、棚舍容留灾民。又事先组织医师、提前备好一部分药材,时刻准备着面对灾后瘟疫。由于陆相举措得宜,水患已经渐渐止息,大量百姓虽流离失所,但各地已经积极应对容留灾民,民怨渐渐消弭。
寒风凛冽,呼啸着从别苑回旋而过,席卷所有可以凋谢的生机。庭院里的梧桐树下原本落满了干枯破碎的秋叶,如今还来不及清扫,已经被风揉碎复又吹得到处都是。白璟易坐在学舍中,更加思念李页。密训森严,有定时巡防,红菱轻易不需现身,只远远关注柳叙白的动静。她与二人约定过,若有事三更时举灯三下,便会现身。
柳叙白已顺利通过凋敝,寒持是关乎去留的一战。由于连月以来的紧张备考,又身经恶风吹袭,李页有些不大爽利,囫囵裹着被子将就了一晚。第二天脑袋已经昏昏沉沉,勉力坐在书案前,不住地打着喷嚏。酉时韦舒来时,李页脸色苍白,神色萎顿,还在强撑着。他轻触了她的额头,见已经有些发烫,转身准备去找医师前来诊治。李页急忙拉住韦舒的衣服,对他摇摇头,眼神里有一瞬的哀楚,却还要防备别人看到。韦舒知道她的顾虑,便只得作罢,略带命令得催促她快快进去躺下。
一晚上李页昏昏沉沉,酸疼的感觉由骨头里往外渗,忽冷忽热得折磨着自己。朦朦胧胧中梦到在江州,有马车缓缓停在面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扶着位美妇人下了马车,那妇人怀中抱着他们的女儿。只一瞬,李页便觉得天晕地旋,喃喃说道:&34;那不是璟易吗,他和另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34;,璟易看见了她,也有些意外,呆呆的立在原地。他的妻子见丈夫如此神态,又看了看李页,心下了然。只对她温柔一笑,欠了欠身子,然后抱着女儿去了一边。她从容貌美,刺得她眼里生疼。璟易走过来,她忍着心痛,看着他,却觉得眼前人眸中虽还有些情感,却与从前看到的不一样,那人说:&34;湘灵……你怎么来了这里?&34;
李页这才意识到,他不是自己的璟易,而是那书里的白居易。她缓了缓心神对他说:&34;我陪着爹爹去蜀一趟&34;,白居易看着她默默不语了许久,终于问道:
&34;你已经成婚了吗?&34;
&34;嗯&34;李页看了眼抱着女儿的白夫人,郑重得点了点头,
白居易有些不大相信问:&34;是哪里的人家?&34;
李页立即回道:&34;长安&34;
&34;他怎样?对你好吗?&34;白居易眼神直直得盯着眼前已经迟暮的女子,似是要将她看穿。
&34;好!他很好&34;李页想起璟易,脸上不自觉的浮上一层甜蜜,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前是陈湘灵。
白居易看着湘灵浮上的神色,那幸福从容的样子让他又是苦涩又是高兴,沉吟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说:&34;如此便好!&34;
休息了一会,白居易携妻女又上了马车,李页看着他们远去的马车,虽然知道这是前世的记忆,周身却又无比酸痛,似乎前世的那个灵魂又占据了身体,脸上已不自觉的抽搐,眼里溢满泪水。风吹起车帘,白居易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两个人四目相对,泪眼相逢,却不得已渐行渐远。白居易心中腹诽:&34;她说话时分明那么甜蜜,可是刚刚又……若是她此生不得周全……&34;,一股冲动在心中盘桓,只想此刻就停了车马,带她回去!这时妻子怀中的女儿淘哭了起来,白居易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马车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那里。
模糊不清中又来到一间安静的禅房中,她伴着青灯,早已容颜枯老。外面下着雨,禅房里阴冷潮湿,风吹的窗户飒飒而响,她身子已有些不听使唤,拖着沉重的步伐,挪移到窗边。冷风如刀袭来,她吃力得想要关上那一缝窗,却被拉得更开些,风雨一下都涌了进来,肆虐得翻起屋中的佛卷,桌上的油灯在寒风中晃动几下,继而翻倒在案。她心里焦急,却无能为力,幸好同屋的女尼手脚利索,连忙爬将起来扶起了油盏,才没有酿成火情。那女尼一边埋怨着一边嫌恶得推搡湘灵,重重得关了窗,嘴上骂骂咧咧。李页心中气闷,有心反驳几句,却始终无法开口,只由着这副躯体和灵魂忍让委屈。她眼含泪水,嘴里不住地道歉,然后又缓缓挪移回床上……又过了几个月,已是寒冬腊月,陈湘灵已经枯瘦如柴,身子彻底动弹不得了,周身弥漫着臭哄哄的味道,原先与她同住的女妮已经搬离。李页困在这副躯体里动弹不得,慢慢感受着透骨的寒凉,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心里清清楚楚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有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奈。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嘴里却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李页真切感受得着这一切,像陷入了一场噩魇之中……
璟易正在熟睡,突然感觉到心口处无比钻心的痛楚,立即惊坐起来。惊悸之余慌忙下床点亮蜡烛,在窗边举了三下,不一会儿红菱便悄然现身。璟易强忍着痛苦:&34;快去看看阿页!她……&34;,红菱见状立即转身要走,璟易又说:&34;慢着,把它带去&34;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郑重得交给红菱。
韦舒夜晚挂念柳叙白的病,便披着衣服来看她。黑暗中,借着窗户而入的清光,他看到柳叙白脸色苍白,眉头时时蹙起,眼角还有泪悄然流下,想了想还是握住她的手。李页正陷在梦魇之中,无法脱困,突然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将自己从梦境中拉扯出来。黑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泪眼朦胧中看到见到有人坐在床边,他脸上温润和煦,正关切得看着自己,是璟易吗?她心神剧烈激荡,用尽力气扑入他的怀中,疼痛涌在喉头,泪流满面。韦舒被这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心里却溢满了喜悦,他疼惜得抱着柳叙白,想要为她隔绝所有的寒冷。李页低声呜咽着,泪眼婆娑,恍惚中又昏睡了过去。韦舒抱了她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衾。他吹亮火折,点了蜡烛,看到她脸上头发凌乱、满面泪痕,便用锦帕替她轻轻擦拭。易容的黄粉被拭去大半,露出了一半真容。韦舒看着这张真实的脸,心怦怦得跳了起来。正在出神之际,脖颈处传来一股钝痛,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红菱见李页沉沉熟睡,替她把了脉,并无大碍,便将璟易的旧帕放在她的枕边。看着韦舒,红菱思索片刻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塞在韦舒嘴里,又在他手中写了几个字,便趁着黑夜他送回对面学舍。
&34;她染了风寒,并无大碍……韦舒已经知晓她是女子&34;红菱来到璟易住处说,
璟易听罢沉思良久说:&34;再看看情况,若事情败露,还请带阿页离开吧&34;
红菱说:&34;放心吧,我已喂那教辅学长吃了药,他若是乖乖听话,自然不会有事&34;
璟易听罢愁眉立即舒展来开来,对着红菱拱手道:&34;多谢!&34;
&34;你如何得知阿页……&34;红菱不宜多待,临离开前问,
&34;睡梦中忽觉心中痛楚,醒来后惶惑不安&34;璟易说道,红菱走到门前又转身看向璟易说:&34;没想到这世上果真有如此情深之人&34;说罢便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清晨李页看到枕边锦帕,眼里浮上雾气,只低声念道:
&34;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34;
韦舒醒来后,看到手中字迹,并未声张,只去看了柳叙白,见她已好许多,便安心离去。李页自那日烧退后,又咳嗽了几日,红菱熬了汤药夜夜来看顾。李页手里拿着旧帕说:&34;红菱姐,我不碍事,让他安心&34;,又在桌案前取了信笺写了几句诗,随即取了自己的一方旧帕,托着红菱送给璟易。
几天下来李页已好了大半,但依然虚弱,却还是强撑着坐在桌案前,看书写字。晚来明月过疏窗,有几片阴云在侧,李页坐在桌案前,想起那日的梦,依然心有余悸,提笔默写着苏轼的一首词:&34;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凉秋。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发上,夜渐常愁容少。月明多被云妨。深秋谁与共孤光。剪烛凄然杳望。&34;
清晨时,恰好韦舒来到近前,眼见李页书宣上的句子,心魂触动。因从小到大的教养,他养成了宠辱不惊、从容不迫的性子,很少动容,如今却感觉自己已被眼前的女子困住了心神,似乎再难逃将出去。李页感知到有人来到身前,却不说话,抬头见是韦舒,知道他来进行每日考问,站起身来陪笑道:&34;病了一场,脑袋有些昏聩,又忘了时辰,那……现在开始吧&34;
&34;不必了,那方纸上的诗句可称千古佳句了……舒自叹不如&34;韦舒指着桌案上的词,笑着说道,那温朗的面容总能让人产生四季如春的错觉。
&34;不……学长谬赞了,叙白惭愧&34;李页想着自己仗着苏轼的词,又唬了一人,心虚不已。
璟易最近一直在整理有关寒持的东西,他将写下的内容交给红菱,托她带给李页。韦舒也写了一份预测交给李页,两份文稿竟然有七八成相近。李页想着两人的模样,心里赫然印上&34;温舒冷易&34;四个字,想着若是两人将来同朝为官,不知该有多惊艳。她暗暗将这些东西都记忆下来,又将自己所思所想整理下来,作为回礼送了璟易、韦舒各一份。
李页病愈后,学舍里陆陆续续有别的考生也感染风寒,整个学舍区咳声此起彼伏。密训苑见此状,为学舍定期醋熏,又准备姜茶、治疗风寒的药,还发放了厚衣服和棉被、暖炉等。
到了寒持,学子们拖着刚刚虚弱的身体进入考场。这场考试的策问是瘟疫,李页作为未来人经历过几场大的瘟疫,有足够的经验去应对,她将制止瘟疫得各种措施都详细写来。璟易因为在大明宫呆了千年,也从人们口中听到过那几场疫病的言论,他本就聪慧,也写的八九不离十。诗赋方面,李页搜肠刮肚,将唐代之后能想得到的一些诗、词、文糅杂起来,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力透纸背,佳句甚多。她为了能拿下寒持,可谓费尽心思。璟易想见见阿页,故意将考卷交得晚些,在最后一刻才走出考场,终于见到了日思夜念的人。看着阿页憔悴的面容,璟易上前搀扶着她,短短一段路无比思念的心,让两人都放慢了步履,四下无人时李页说:&34;再过月余,你定要娶我&34;璟易原本心底深处还对韦舒有些臆测,听了这句已释怀了大半,立即喜笑眉开应到:&34;嗯!&34;
到了门口,元臻看着一向清冷的白璟易搀扶着柳叙白,神情柔和,眼睛都快掉地上了。正想要说几句,璟易投来一股寒意,元臻立即被这种气势逼得说不出话来,回想起多日以来璟易对自己的明里暗里的威逼利诱,生生闭了口。韦舒等候多时,看到白璟易搀扶着柳叙白出来,知道他们向来亲近,并未催促,易页二人又呆了一会,直到没法再呆的时候才各自离开。璟易与韦舒擦肩而过,冷冷说了句:&34;多谢照拂阿页&34;,韦舒听罢脸上却还是清风朗月般的微笑,一路上他依然扶着柳叙白,一直护送她到学舍。
如今水患已经止住,民心渐稳,却有了疫情的迹象,有些州县,瘟疫已经开始蔓延。考卷阅了几日,照例最后送到靖安坊相府。陆挚虽心中对瘟疫早有了预案,但还是期待的打开卷册,找到了那份字迹笨拙的策问,看罢心中着实大喜。这份策问,朴实无华,但对于瘟疫的起因、应对无不详尽,所述句句在理又符合实际。他又翻看了几卷,还有份堪称完美的论述。寒持放榜后,三十位考生,虽都拿到了寒持及格线,勉强可以留在国子监继续学习,但只有十位获得了继续冲击悟出的资格。韦舒看了结果,脸上泛起微微笑意,只觉得柳叙白真可谓有&34;柳絮之才&34;。璟易也为李页感到高兴,阿页终于证明了自己,他们两人要在&34;悟出&34;相见。
寒持放榜后,冲击悟出的白璟易、秦纯、苏信和、顾惟贤、柳叙白等十人被带去秋知堂,进行悟出资格会试。他们十人按照顺序,依次入内,有七名考官会当场进行会试考问。题目与寒持策问一致:若出现瘟疫如何对待。只不过这次要进行各种问答。李页回想起在未来时间经历的全球&34;新冠&34;,非常详尽得说完应对措施,似乎她亲身经历过一般,几位考官听完也有些惊讶,屏风后的陆相更是捻须而笑。轮到璟易,他又从国家、政治、藩镇、百姓等几个大点详细分析个中厉害关系,并结合与叙白一般无二的瘟疫控制方案,给出了一套综合预案,考官听完所述,频频嘉许。陆相参考了白柳二人的论策,并与各部、内阁商讨方案,反复论证,又做了些许修改,然后紧急实行下去。舒王原本见瘟疫四起,开始大肆散播谣言,蛊惑民心。陆相以身作则,紧急调配十个防疫部,各带着五十名医师奔赴疫区,又命各州郡做好配合配合,终于将疫情控制住。
过了悟出资格会试,整个学舍已经只剩下二十人,李页见周围学子都已搬离,心里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像前两月那般勤勉,韦舒见状只笑着随她去,心里却有些怅惘,毕竟与她朝夕相对的时日也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