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会议
文泉阁三楼,高层长桌会议。
顾虚舟身着紫色长袍,坐在左手第一席,对面无人。下面席位分别坐着三大蓝袍长老以及书院唯一的正式高阶导员,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
从问道二山得到的那具躯干龙骨和狐狸尸体都端端地放在长桌上,供众人观瞻,暗地里各自唏嘘不已。
一阵缄默之后,顾虚舟手掌接连发出五团红色光亮,闪烁两下之后都沉寂下去。他眉头紧锁,神色愈发沉重,首先开口:“基本情况想必大家都了解了,龙骨又出世了。”
眼见没有人接话,他继续说道:“当年,紫微玄帝斩杀龙族螭山部龙首众,震怒龙皇。玄帝迫于应对龙皇之怒和备战三垣神役,无暇磨灭龙身,于是将其分尸镇压在问道七山,尤其是龙首镇压于华表广场之下,立十二根华表柱作为暗地囚牢,我天玑书院也是因此而建,历来就承担着监察镇守的职责,百年前封印松动,龙气不断泄露,但考虑到有着提供破境契机的莫大裨益,书院方面也就任之不顾了。现在,龙骨又面世了,这段纷杂历史恐怕在沉沙数千年之后又要惹出祸端了。”
当这段延续数千年的历史桥段,以较为完整的眉目,借顾虚舟口吻呈现在众人面前,除了那位高阶导员所知无多,听来更为震撼之外,其他都吐出厚重而莫名的慨叹。
顾虚舟敲击着手指,发出提醒重磅来袭的清脆声响,“刚才我已经接到我派出的监察使们回命,其余问道五山分去的龙骨都被盗走了!”
此消息一出,再也压不住会议的沉闷气氛,顿时哗然,“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有人潜入我问道山脉就是为了偷盗龙骨?”
“如此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林青梧脸色难看,问道:“院长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难道和天璇一族有关?”天璇一族和天玑一族在紫微七族中分别排名第五和第六,皆是第二序列,但天璇一族吞并天玑一族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
顾虚舟慢慢点头,“很有可能,前些日子祭酒大人已经明确告知,书院里发现了天璇印记,说明书院一定潜藏着天璇族人。”
祁共秋提出疑问:“这并不能直接证明此事和龙骨失窃有关啊。”
顾虚舟指了指狐狸尸体,“那就要看看这个证据了,青丘一族月魅之狐。”
风纪长老吴镜心双鬓斑白,脾气火爆,一拍长桌,立即点出其中的“玄妙”:“青丘一族与天璇一族毗邻,世代渊源,似乎是有奸情在月魅之狐出现在问道二山并且有夺取龙骨的企图,天璇一族必定脱不了干系,想来是借狐狸找龙骨具体位置,然后那人亲自出手盗走,真是狗贼!”
祁共秋掌考核,思维更加严谨,则说道:“但这也只是猜测,无法下定论,不知院长可否看一看这狐狸留下的记忆?”
顾虚舟显然早就试过,沉沉摇头,“没用了,这狐狸被人下了高阶禁忌之印,一搜识海或者死亡都会直接销毁所有记忆。”
众人一下又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没了方向,依照“无罪推定原则”,尚且没有确切证据问罪天璇一族。
顾虚舟突然说道:“吴长老,你觉得袭杀李参商的神秘人如何?”
吴镜心突然被点名,身子猛地坐正,轻咳一声,方才说道:“实力不低,大概在天命六境以上,身法轻灵玄妙,但无法确定是天璇一族的秘传身法,不过打斗遁走时都可以肯定对书院环境相当熟悉,是内部人员无疑。”
顾虚舟点点头,又问道:“可还留下什么破绽?”
“不曾留下。”
线索有限,顾虚舟打算将会议收尾,又突然想起一事,转向那位高阶导员,问道:“华章,上午你传信于我,说今日传道内殿两个小家伙小比一事,那个叫林菩然的小女孩潜藏着很深的实力,此事当真?”
名叫华章的中年男子连忙起身,行礼回道:“千真万确,有残境为证。”说着,他凝气聚成一面云镜,里面记录下了当时水雾里发生的残缺片段,但正好包括林菩然的异变和沈翊溃败的情景。
观见林菩然那几近无敌的一技,众人眼神纷纷微变,面色凝重,对她身份的疑虑大大增加。
顾虚舟见过太多场景,沉静依旧,立即找出最大的豁口:“林长老,你负责新生报到事宜,录取她时可有表明身份?”
林青梧抹了抹虚汗,“禀院长,这林菩然并非我天玑族人,甚至说,并非紫微垣的修道者,送她来的那名妇女只说她们为求学而来,并无恶意,再者林菩然确实达到了录取资格,我就没有深究”
院长脸色一沉,“林长老,你收了好处吧?”
闻言,林青梧顿时坐不住了,慌忙起身,低头坦白:“不敢隐瞒,那妇女确实给了我一些好处,但我考虑到能够跨越这么远来,想必来自超然势力,不是我们书院可以招惹”话音未落,他感觉到肩上顿生无尽重力,宛若大山压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冷汗直流,根本不敢去看院长。众人也是噤声不敢言。
顾虚舟冷冷一句:“你还不知你错在何处么?”
林青梧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错在受贿好处,错在没有上报书院。”说完,重力渐渐消减,他虚脱得坐下,沉默无言。
顾虚舟收回重力场域,不再为难,对众人说道:“林长老的错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但很有可能因为对一个人的认知不清还了无防备,而给书院带来泼天大祸,你们每个人都清楚,我天玑一族作为紫微玄帝故里,地位身份都太敏感特殊,觊觎之人远到紫微垣之外,没有这点警惕性,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众人异口同声说道:“是。”他们太明白,面对天璇一族尚且可以抗衡,但若是牵扯到其他超然势力,书院根本无法承受那些怒火。
事宜基本敲定,顾虚舟说道:“既然有大势力留意这里,我们多加注意这个女孩子就是了,尽可能予以保护,她的来历和真实实力也要高度保密,这方势力若是真的心怀鬼胎,我们再作定论,商榷应对之法。现在,我以院长名义下发指令,龙骨相关事宜全面封锁,不得对外泄露半句,问道山脉明日起全面搜索勘查,挖掘天璇族人,万不得让其携带龙骨出逃,此外,发现八岐大蛇这种危险性较大的物种立即上报书院,再做处理,至于一些疑点,比如李参商遇刺的原因,就麻烦诸位长老出力了。”众人领命。
林青梧犹豫一会,问道:“牵连进来的闻人堇荼和稚砚衣见过龙骨,怎么处置?”
吴镜心大大咧咧说道:“真是麻烦,若不是导员,直接处理干净得了。”
祁共秋面露不满,“吴老头,你少说两句,她们作为导员,并未过错,不过是无意牵扯进来,老妇我倡议从轻处理。”
那位高阶导员华章则建议:“不如抹去部分记忆吧。”
抹去记忆势必要探入识海,但识海一般是修道者的禁区,从中抹去一段记忆很容易损伤天赋根基,这个办法一般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强制手段,并不算什么好办法,因此众人都没有表示,只能交由院长决定。
院长犹豫之际,一只手从华章身后伸出,搭在了他左肩上,右边探出一个头发糟糟的脑袋,嘴里悠悠说着:“小子,别这么狠心呐。”
这番操作将他吓得半死,刚要出言呵斥一句“谁?胆敢闯进会议室!”,但稍稍偏头,直接吓得魂不守舍了,这人竟是祭酒大人言臻!
众人见到言臻,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行礼:“见过祭酒大人。”
言臻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上首席位坐下,说道:“此事我听说了,无需抹去记忆,让她二人签署保密协议即可。天璇一族有心埋伏,目的大概就在龙骨身上,华表广场龙首的价值最高,一定要多派遣人手,若她不想要,势必近期就会离开或者偃旗息鼓,安分一段时间,此外,天璇一族也可以派人交涉交涉了。”
说到最后,他老眼中闪过寒芒。
众人纷纷应下。言臻瞥见右手第一席,突然问道:“问之还没回来么?”南宫问之,副院长的名讳。
顾虚舟恭敬回道:“是的,老师,问之回信说,玉衡一族的七族盟会结束之后,她受邀去往天权一族,应该也快回来了。”言辞间透出一点信息:言臻是顾虚舟的老师。
“嗯,无事了,你们各自处理去吧。”言臻身影虚化,消失在了会议室,刚才竟然只是一道假身。
顾虚舟暗道:“文泉阁三层空间极其坚固,老师还能以假身自由出入,莫不是破命河境,登堂天命十境了?”
顾虚舟突然又想起关于堇荼隐藏实力的事,本想询问老师意见的,他也知道一些老师教导闻人堇荼剑道的事,他们之间关系不一般,从老师亲自出面否了“抹去记忆”这等有伤她天赋根基的商议就可见一斑。
他虽然亲眼见了,但在众人面前都隐而不谈,堇荼若真的以天命七境的修为示人,那她也有资格坐在这里了,既然有心隐瞒,顾虚舟也就没有拆穿。但他其实已经出手旁敲侧击了,气息攀升到天命七境的八岐大蛇一刹那就没了,同阶的闻人堇荼也不会抗打到哪里去,若是另有目的,他必不会手下留情。
总之,帮其隐瞒原因有四,一是构不成威胁,二是堇荼并无过错,且身为导员,理应保全脸面和实力宣外自由,三是出于对闻人家的信任,毕竟堇荼的来历清晰可寻,四是老师这一层原因了。
顾虚舟低声喟叹:“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会议的空当,稚砚衣熬好了药,做了药膏,借着一日疲倦,不愿再跑一趟的理由,让堇荼顺路送去,堇荼没有拒绝。
她站在李参商居所门口,抬头看了看上面镌刻着“剑道长空”的匾额,犹豫一会,叩响了屋门。
李参商声音传出,语调颇为警惕:“谁?”
堇荼回道:“闻人堇荼来看望你。”
屋内的李参商原本伤得不重,就差些毒素残留,他还有气力冥想修炼,一听是堇荼来访,就反身躺进被窝里,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倒想看看她要干什么,干完这才撤下门口的结界,压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道:“进来吧。”
堇荼听着里面闹出一阵死动静,前后语调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她也是一阵懵,于是捧着药罐,推门而入。
进门闻到一阵熏香,堇荼微微扇动鼻翼,星眸一抹机灵色闪过。她看了看被窝里窝得严严实实的李参商,一副病入膏肓的埋汰样子,任谁都不好责怪两句。
她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陈设简单,墙上悬着数把木剑,有些剑锋早已钝化。正门案桌茶几上堆叠几个青瓷茶盏,左边则是贴墙的书架,倒是陈列了不少典藏卷轴,还有一方长桌,上面是没有画完的画作和书法,大概是闲暇时信笔怡情的。右边则是一张床,香炉就搁在床边,里面爇香阵阵。整的一看,只有门口的匾额最是能说明这是剑道之家,霸气淋漓。毕竟有些人虽不是剑修,也会陈列一些剑,作为装饰。
堇荼在案桌上放下药罐和药膏,走到李参商床边,突然哭出声来:“李导员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这贼人真是没眼力见,怎么就偏偏选上你了呢?”
李参商始料未及,暗道:“我去!明明是孙二娘的人格,装什么女娇娥?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劳资还有救!”他今个儿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他还要“口是心非”地回答:“多谢闻人导员关心了,大老远还来看我。”
堇荼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味,他们居所毗邻,不过数十米,哪来的大老远?虽然没有李参商被袭杀这个机缘,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她接着哭:“应该的应该的,今日我这眼泪太不争气了”
李参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堇荼用衣袖揩拭去眼泪,争气似的说:“不说这些丧气话了,稚导员配制了解毒的药膏,熬了汤药,你行动不便,我来喂你喝吧。”说着,就要去拿药。
李参商全身一颤,忙说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正要爬起,又想着只穿了一身睡衣,只好窝了回去。
堇荼取了一个瓷碗,倾倒出一碗着色深沉的汤药,尚且温热适口。她用调羹拌着,端到李参商面前,说道:“李导员安心喝药,马上就会康健起来,刚输了比试的小胖子可需要你呢。——来,喝药!”调羹递到李参商嘴边。
他也是话里才知道沈翊战败的事,没空去收拾那个小兔崽子,现在只感觉自己康健不了一点,这药一定下了砒霜之类,要么就是苦不堪言,但见堇荼眼色一沉,他只好闭上眼睛,一口饮尽,刚呷下去,总觉得药卡在喉咙眼,比鱼刺大,比核桃长。
他脑子里出现了清晰的画面:一个花枝招展却暗怀不轨的姑娘,端着一碗药,递到卧病的男子嘴边,还嚷嚷着什么:“大郎该吃药了”
第二口还没入口,堇荼有意无意似的,调羹一歪,汤药全部倾在他被褥上,她急忙放下碗,边擦边说:“我来擦,我来擦,你瞧我这双手,真是该死。”
李参商根本没脸瞧,感受着被褥上的温度,一脸生无可恋地说道:“无妨,无妨”仍由堇荼胡乱擦了一通。
等了良久,没等来第三口,他睁开眼睛,看见床边摆着一碗完整的汤药,还有一盒揭开放好的药膏,堇荼站在门口,恢复了正常神色,气质上多了十二分出尘,和刚刚完全格格不入。
她轻声说道:“你好好修养吧,汤药喝掉,药膏抹些敷在伤口上,稚导员说,躺上几天就好,你不必逞强修炼。”
李参商顿时明白她刚才都只是在做戏捉弄他,但没有生气,而是认真地问道:“你是哪里看出来的?”
堇荼灿然一笑,揭露了谜底,“进来就闻到熏香了,这香是在修炼时凝神所用,我就猜你应该气色还不错的,谁知道你还在装呢?”
李参商暗暗有些佩服堇荼的观察能力。
她推门而出,照耀进一片星光,只有一句话搭着无形的信鸽传回:“我走了,你好好修养。”
她带上了门,也收回了星光,屋里又只剩下一派灯光烛火。
李参商缄默不言,突然端起床边的汤药,喃喃自语:“快喝掉,不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