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回归
大劫过去,两位殿主带走了无间塔。这里边有始祖级的祸种,蒯淹可不敢长留,以为他们另有计策消化掉,于是立马送出去。
堇荼留在蛮荒镇几日,见到了掌柜娘子。几百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一袭宫装,身姿婵媛,眉心描着彼岸花花钿,身上散发着不知名的清香,缭绕间艳溢香融,腰间清明神铃风中轻响,只是眼角多了几道鱼纹,宫装也换成了紫罗兰色。
她见到堇荼,轻摇折扇的玉手凝住,光眸亮堂无比,久久之后委身行礼,才绛唇张开:“再见姑娘,真是让奴家吃惊的紧。”她已是黄色荒漠区蒯淹之下的第一强者,不日便可踏入天命十三境,但面对的是女帝一流的人物。而且这位女帝,年纪不过千岁!怎么相较,都是令万神甘拜下风的。
堇荼嫣然,“掌柜娘子不必多礼,当年大自在界相救之情,堇荼不敢忘记。”
旧忆涟漪起,掌柜娘子也会心一笑,问:“听说姑娘有了道侣了,可是真的?”
堇荼一愣,这个“新闻”倒是风传蛮荒镇中,反问:“掌柜娘子也听信这种小道消息?”
她掩笑说道:“天造地设的神仙道侣,谁人不馋?”眸中闪着灵光,似乎也有一段风月情浓男女旧事。
堇荼转移话题,“长风师兄已是巨镰风妖族的族长,掌柜娘子大可安心了。”她知道,当初掌柜娘子借出清明神铃,又次身入大自在界,其中更多的原因是墨长风的关系,绮罗半影与他母亲交好。
她投目远望长明星河,“我便是身殁劫中,与他母亲也好交代了。”
堇荼问:“真不回去?契蓝影妖族的处境可尴尬着,多一位上神,会少很多觊觎的宵小。”她是真心有劝导意,如果掌柜娘子可以治理契蓝影妖族,那必然与巨镰风妖族关系更为亲切,三师兄也松心多了。
她摇头,发簪闪着银光,“早已是弃人,对那片土地深沉不起来了。两位族中小辈来见过我一回,好像叫做芷浠、稚心,我念及血脉情分,传了她们些神术,回去或许有一番作为,也是无心插柳了。”
堇荼点点头,同样放远目光,只是目标不是星河,而是面对三垣方向,独自行走在沙河中的凌紫氛。他举止怪异,堇荼明白原因,心中不由地颤动一下。
堇荼蹀躞着,踱步跟在凌紫氛的身后。在一座沙山上,他停下了,背着手远眺无尽远外的纷乱之景,轻叹良久。不是哀黄沙之风舞,而是悲紫微之罹难。
堇荼也停下,拉开一丈的距离,嗅到他与凌紫氛不同的气息,注视他英武神丰的身影,血脉深处泛起了层层雨中涟漪,迟疑中呼唤出口:“天玑后人,见过玄帝。”
凌紫氛神力殆尽,暂时由玄帝控制了神识。于是,在茫茫大漠中,在小小沙山上,背倚着忙于修建防御工事的蛮荒镇,她见到了这位声名令时代震颤几千年的伟岸人物,这位伫立华表广场悠久岁月的传奇先人。那种感觉无印无迹,但绝不泛化,而是极为稀罕的,好似沙漠中的一泓清冽之泉,砂土上的一束发芽春花。
玄帝回过身来,现出那张清癯中透着刚毅的深沉面孔,与凌紫氛样同而气质异,面部有饕餮之纹闪烁流转,气宇轩昂的。见到堇荼,他的血脉也雀跃起来,淡淡一笑,“本帝死去这么多年了,半魂复生后还能见到故里旧族之人,实在是幸甚乐哉。”这淡笑中,有述不尽的喜意和慰藉。
玄帝又说:“你很好,走出了大陆,青木妙龄已有天命十四境的修为,这是天玑一族的青烟福祚。”是啊,堇荼本非出身宇宙大族或者大势力,只是来自一方受了诅咒的土地而已。如果她出身轩辕世家,那成就帝位也只当是世袭罔替。平凡中的奇崛,总比青云又生霞岚更值得作传词记。
堇荼也是暗自欣喜不已,能得到玄帝的赞誉,这种殊荣对天玑一族来说意义太重大。她还是告知了那则恸哭之讯息:“只是,天玑一族已经不在了,变作了废池乔木,残垣遗址。”
玄帝脸上闪过悲怆,一瞬又逝,“是圣槐序所为?”他作古已久,但也在复生后借凌紫氛的记忆参知了宇宙之概况。
堇荼重重点头,“是,他为了个人私欲,屠尽了七族。我不日将会返回,是时候为天玑一族的血海深仇取下始作俑者的首级了,血债一定要血偿。”这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一个家族的集体仇恨。
集体仇恨很容易衍生出极端主义,非血不可息止。这抹心头掩住的血色,在她的内心深处无可抹去,数千年积压得愈加醇厚与热烈,连禅境、道域、浩然界都左右不了。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连玄帝都无可反驳。于是,他点点头,“去做你该做的,本帝不会阻止。”圣槐序是他胞弟,但犯下的罪行已经由不得他做一垣之主了。滥杀者,非贤王之性也,非明君之德也。
虽然这是以强者为尊的世界,但欲要长治久安,必须以儒为本。纲常若乱,生命若贱,那上层一定是黑白乱序、人性息焉的。
有了玄帝的首肯,堇荼再无后虑。她本来顾念玄帝与圣槐序同为圣族之人,而今却可以放手复仇了。
玄帝说:“你精神力似乎要突破了,先破境再回去吧。”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道侣神力尽了,一时难以回来。这具身体,我先居一段时间。”
一连经历天命十四境神劫、打更人之战、风劫中力挽狂澜,凌紫氛也是该休息了。堇荼是因为精神力一直在瓶颈处浮动,这才强行清醒着。但风劫这一经,契机已来。
十二日后,堇荼苏醒,菩提五境的蓬勃张开在蛮荒镇中,每一处角落都暗香流动,连沙河中都绽放了鲜妍春花。
这一动静惊动了所有人,玄帝、蒯淹、掌柜娘子他们都俟于门外,见证着一位精神力巨擘的时代出场。
堇荼舒展身肢,十分惬意。识海已经修复,禅境、道域、浩然界三足鼎立,花神遗土独坐庭院中,一棵万丈之高的菩提巨树笼罩识海全体,散发着勃郁清香。
她推门而出,见到诸神,也是轻愕,转而一笑,“大家早。”
这些人物止住窃语,不敢半分怠慢,异口同声道:“恭祝女帝出关!”
这下,倒是让堇荼不知所措了,局促中连连摆手,“哪有女帝,都是同仇敌忾的战友。”
诸神松弛下来,大笑良久。
堇荼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三垣发生的惊天之变:圣槐序下旨,以三垣密约紫微垣先行为由,使紫微垣所有神星结成星空长城,北移苦海。多位上神出言阻拦,都被囚禁收押,生死未知!
她额间蹙起,纵目而视,看到了道宗三十六峰,看到了紫微垣的轮廓,也窥见了那道巍巍的星空长城,轻语:“真是挟天下之义举。”话中讥意不加掩饰。
她与诸神告别:“大劫消弭,紫微垣发生大变故,我也该回去了。”
诸神再行礼。他们目送堇荼和玄帝跃迁空间神行而走,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紫微垣,要变天了。”这天云变动,注定了如日中天的圣槐序,会在这两人的回归中,如残阳般没落下去。
两人不到一刻钟,就已经看到了星空长城。这长城绵延无尽亿里,由百亿数计的星球组成,身后拖着光年之远的浪潮般的星尾,空虚了原本的偌大星域。而天地道宗也列入其中,成为了星空长城的极西端。
紫微垣的千亿黎庶,上亿修士,都奔走在星空长城中,面色中夹杂着说不出的怆色,他们的命运已经在一弹指顷被那位特立独行的君王,带去了墨色深沉的苦海,颠扑中覆淹。
堇荼默然,云袖中玉指暗握,这是在将紫微垣付之一炬。
玄帝一袭薄衣,自顾地体会风中吹来的萧瑟,也失却了言语。许久后才说道:“砌出了星空长城,紫微宫却不移,想来圣槐序被事延住,我们去吧,了结了这桩血恨。”
在飞离前,堇荼出手了。她闪至星空长城的中央,挽袖飘然一掌,无边的神力化作一道秩序之墙,拦住了星空长城的迁徙。星空长城终于停在了距离十六仙阁不到三光年的虚空中。
无数强者投出影来,张望发生变故的方向,四下议论声起。其中,有认出她来的东方澹、欧阳慎、忽然道人、灵渊宗宗主他们唏嘘嗟呀,骇于她的恐怖实力,都不敢上前搭话。
欧阳慎骋目凝望,喉间鼓动又喑哑不语,只是拦下了欲要挑起事端的诸神。欧阳阑夜与冷月也在星空长城中,作为督察神使,协理内务和处置忤逆神旨者。但这两位都只是投目冷观,眸中古井无波,形同陌生人,看得堇荼莫名的悲怆了一下。
做了这一手,堇荼消失在了星空长城前。她明白,拦下了星空长城,必然会惊动圣槐序,已经是正面宣告自己的回归,和主动宣战了,但她并无惧意。
欧阳慎见到她离去,知晓她必是去往了紫微宫,嘴角压下,神情萧散了几分,低哑轻吟:“紫微垣,风雨满楼啊。”既然天色已晦,那夜幕就要一束天光来挑破。他期待又不安。
她与玄帝大步流光地驶向紫微宫,一路上有不少低阶的星球连神级强者都没有,还停滞在原处,等待派遣强者拉入星空长城中,一并付了弱水。
即便将这类低阶星球连入,也不过是一块最不起眼的石砖,无人怜惜,无人顾念。这中间,就包括七族所在的寰宇大陆。七族死尽,寰宇大陆的位阶一落千丈,成为了宇宙的废料,只是这大陆残留圣槐序的超然神力,一般的强者也不敢擅动。于是,寰宇大陆就孤零零地漂流在宇宙中,如同行旅江湖的浪子。
不多时,两人悄无声息地撕开大气层,停在了紫微宫前,周围死寂无声,未央的暗夜笼在星幕的外边,惟独一座华堂高楼的紫微宫灯火辉煌。
圣槐序头置光明九旒冕,倚着御座微眠,刹那间睁开眼,眸底透着不可思议,轻说道:“贵客来访,今日安息不得了。”他移开目光,冷然扫视了一圈囚禁在殿内铜柱上的四位上神——望舒上神、冷聿白、引云寄、星驰院老院长,身形虚化,殿门訇然而开,他颀长的神躯伫立在殿外,与来者隔着百丈对峙。
他神目流转在堇荼和玄帝身上,久久不能言。他的哥哥和他的弟子,本该作古、殂落的人,却都以傲然之姿回归,实在给了他心灵上太大的打击。
他对玄帝有一种无明的忌惮,虽然这个男子不是玄帝的模样,但他不会认错血脉中的牵连。他毕竟久坐御座上,统治这片星垣近万年了,很快稳住了心神,“气定神闲”地说道:“哥哥,你回来了。”
那种镇定,仿佛面对的,是笼罩四野的黄昏、风尘漫漫的大漠,亦或者墓草茸碧的青冢,而非鲜活的人,更非血脉相依的长兄。
玄帝走出来,自有一种凛然气势,“你勾结许让尘和轩辕昶,盗窃《云深不知处》,促使本帝身殁苦海,而后盗取帝位,这是前尘旧恨。你屠尽七族,罔顾人伦,血杀无止,这是昏君乱为。你以密约为由,囚禁忠贞之神,结成星空长城,不惜黎民伤命,这是苟且自私。你,该当何罪?”
堇荼补充一句:“你豢养子弟,实为培育木偶神奴,这是愧为人师。你,又该当何罪?”
这四条罪状,从君王角度来看,或大或小,大了说是以武乱世,小了说是道德谴责。圣槐序轻蔑一笑,“怎么一回来就咄咄伐罪?为帝者,行事自是执性而为。我的庶民,为我牺牲又如何?”
玄帝摇摇头,他已经无可救药了,旋即提剑拄地,有一战定生死的硝烟气。数千年不见,他没有什么值得述说的绵绵儿女情了。
堇荼提步拦在玄帝身前,“玄帝不必出手,交给我便好。”
玄帝迟疑一会,点点头,“紫微垣浇风已渐,应该好好洗刷,不然奸佞居于庙堂,白白让天市、太微看了笑话。”退后消失在了暗色中。
堇荼独面圣槐序,手中提西风绝尘,气息抬至巅绝,“圣槐序,我回来了,你死期近矣。”
圣槐序黄袍开张,天命十四境的气场陡然出现,冷冷地盯着堇荼,“当年让你逃掉了,老和尚救下了你,使你达到了这般修为,今天可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
说来,愿僧在堇荼和玄帝命悬一线之际,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真是世间因果环环相扣。某一方面来说,是愿僧一手酿成了圣槐序今日的窘迫之势,他自然痛恨非常。
堇荼也不落下风,直剑横眉冷对,“你罪状明了,我不会留情,让压了数百年的仇恨全部付个干净。今日,以你肮脏之血,成为我封帝之祭!”
语毕,天地陡然一变,最终两人出现在了紫微宫之外数光年的无人区,星辰欹斜,绮光出岫,一场双帝神战搬上了宇宙银幕!
两人的皮影戏,三垣的双日斗。为见证者,且歌且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