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声声慢中的女子
堇荼是半夜醒来的。她一抬头，冷月残照，从寒枝筛下，在地上点出零星碎影，结出一个同样残破的梦。
她心境平和了许多，往竹居方向流连一眼，离开了这里。
她决定最后为友人送行一次，以别样的方式。于是，她来到山脚下，伴着暮色，就着月光，一步步走上台阶，鼓盆而歌：“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唱词中是人事不在的悲凉。
“满山赤诚英魂，旌旗身悬长存！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玑，以万物为赍送！”唱词中是对友人的祝愿。
她鼓盆浅唱，引着满山之魂来到安放尸骨的墓地，又引上问道山顶。那时，天云一线，须臾成五采，冷涧关山承红日升之，冷烟消退，魂灵与她作别，欣喜结伴，轮回而去。
送行结束，堇荼也该离开了。她飞过冷涧关山，最后回眸张望天玑一族，陈迹空悠，连天衰草，暮云凝碧，红日也穿透不了厚重的族种叹息，大风也稀释不了浓烈的血腥罪恶。
她回过身，一眨眼出了寰宇大陆，径直回了紫微宫。她决心已定，要为七族死去的族民讨一个说法，哪怕身殒道消。
大殿中，欧阳阑夜、冷月、墨长风三人都在。他们欢喜喊住堇荼，似有事商议，但堇荼只说有事找圣帝一趟，推辞了，从一旁匆匆而过。
她表情白得有些惨重，冷得有些寒人。连素来不拘小节的墨长风都不敢轻易搭话。见她进入舜天原，墨长风一头雾水，满目狐疑，这才敢开口：“她这是怎么了？冷得我都吓出一身疙瘩来了。”
冷月与欧阳阑夜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事态严重的预警。
堇荼大步走在冰原上，依旧行礼，却没有了以往的尊敬：“圣帝！”
圣槐序睁眼，神莹灿灿，看了一眼冷淡的堇荼，心中了然，“堇荼，你醒来了。”
她没有绕弯子的心情，很快带入主题，“昨日来过一次了，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去了一个地方，这才回来。”
圣槐序哑然，没料到堇荼这么单刀直入，他也不说暗语：“你是想质问本帝为何屠尽紫微七族吧？”
她面不改色，“质问不敢，但还请圣帝给我一个解释。”
圣槐序起身，一闪身出现在了堇荼的面前，指尖七颗星点游走，构成了神器“七星勺流光”。
他泰然说道：“三只劫难临近，紫微垣亟需天命十四境的强者坐镇，否则必被大族瓜分蚕食。而七族灵血可助本帝抵达天命十四境，七件次神器可融成七星勺流光，为本帝增长战力。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你应该理解。”
她咬紧牙关，“你就一点都不在乎那上亿生灵的性命？一点都不顾及玄帝的颜面？”若说七族被灭最折颜面的，那一定是玄帝，连故里都被人一锅端了，他毫不光彩。
圣槐序冷然一笑，“一群蝼蚁罢了，连三只劫的一道劫光扛不住，化作本帝的大道才是他们的价值。至于玄帝，他早已身殁，谈何颜面？即便他还活着，也应该允许本帝这么做。”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的老师竟然这么冷血，屠尽七族已是铁板钉钉，而玄帝败亡苦海，看来确实有他的参与。想到这，她迟迟说不出话来。
圣槐序不再解释，高冷说道：“在收你为弟子时，我便与你讲过太上忘情丹的典故，欲成大事者，必舍情爱。”
她反驳道：“无苍生之爱，便是举世无双又如何？便是独断万古又如何？”
圣槐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挥手，四根冰柱訇然炸开，露出了里面藏匿的四件神秘物品。
堇荼定睛一看，原来是四个神偶龛，笼状，形态怪异，里面存放着四具神机人偶，阴森可怖。
圣槐序轻睨一眼，“这四个神偶龛是本帝为你们四个师兄弟准备的大礼，你们皆可成为我大道的一部分。不妨告诉你，你所修炼的《周天海藏经》并非剑祖作品，而是远古阿修罗王所创，本名《阿修罗幽墟经》！”
她心头巨震，哪知圣槐序早有预谋，恐怕不日就会将他们四人献祭，以功法为媒介，化为他的大道养料。
她连退数步，“你！”
圣槐序盯着她，眸光阴冷：“你精神力已抵达上神位阶，可惜与本帝不齐心，这神偶龛先为你挑选！”话音未定，他已经凝出一只圣法巨手，拍向堇荼方向。
她立即撕开空间，逃出舜天原，调度全部上神神力，飞离紫微宫。
圣槐序一击落空，一闪飞出紫微宫，追杀上去。
殿中的欧阳阑夜三人只见两道神光先后划过，俨然是追杀画面。
他们慌张失色，竟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欧阳阑夜最先反应过来，飞身出宫，感应两人方向，跟了上去。
堇荼神血燃起，精神力连接识海、心脏、玄胎三处的道纹，将状态调整至最高，心弦紧绷，拼死逃亡。以她的修为，真落入圣槐序之手，很可能生死不由己。
可圣槐序乃是天命十四境的绝世强者，又以真身赶来，速度已经达到了一步一光年的恐怖程度，是堇荼的数倍。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族人报仇！为了埋葬圣槐序和许让尘！”而偌大宇宙，唯一的生机在蛮荒大泽，在黑色幽冥地，那里有制衡圣槐序的力量。
于是，她飞速逃往西北方向。
几刹那间，圣槐序降在她身前，堵住了去路，不吝嘲讽：“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根本没有一丝的师表，只有最裸露、直白的人性。
她心中凛然，毫不犹豫地松下承载浩然儒祖万年功德的银发丝，朝着圣槐序打了出去。然后，不管结果如何，弧线流星飞出，继续逃亡。
圣槐序被银发丝召唤出的浩然神气困住，他扫袖一挥，圣月轮盘飞出来撞在浩然神气之上，三下打出了一个豁口。
他趁机破开浩然神气，追了上去。
堇荼不敢耽误半分半秒，感应到圣槐序的气息越发迫近，立即掷出十二神奴，希望可以拖延一会。
她星奔川骛般横跨星空，估算着越来越短的距离，时刻是生死一线。
但是，在半分钟后，圣槐序再度赶上，从身后以神力施展“禁锢之圈”，直接凝住了她的身形，不得动弹。
就在圣槐序距离不到两米时，她释放出菩提三境的精神力，挣扎出禁锢之圈，并挥出《菩提禅定图》石碑，立于两人之间，宛如屏障。
她一股脑将精神力注入石碑中，希冀老僧出手展威破解死局。只见石碑破碎成齑粉，云雾陡然而起，其中飞出两道光影与圣槐序战斗在一块。
她知道，石碑可能是她唯一的生存之机。
圣槐序与儒祖、画祖残余神力凝成的法相分身缠斗之际，她透支神力加速离开这片星域。
半炷香之后，圣槐序的神音赶上：“何必负隅顽抗？”
她自知逃脱不了，于是身形一转，手执参商剑，体内剑鸣铮铮作响，汇集天地间散佚的剑道源流，大施神技“三千虚神剑诀”，有三千虚神剑影飞出，在星空中合成一个虚无漩涡，涡心凝出一柄巨剑，直刺圣槐序。
圣槐序表情狞厉，眉头紧锁，已经杳无耐心。他手作爪状，撕碎巨剑，打散虚无漩涡，将这一式三千虚神剑诀破解。
他脸上有讥意，“融合剑道和虚无之道，只可惜你实力太弱，打不出几分神威。若是你再无外物，便乖乖领死。”说完，一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在堇荼的躯干上，瞬间多出了一个斗大的血窟窿。
她失血不止，神息奄奄，神力也几乎耗尽，只能借这一下将自己推出去，砸入了临近的一座不知名的小星球。
圣槐序追赶而来，神目将这颗星球全面扫视了一遍，最后停驻在一座偏远的庙宇外，里面云雾缭绕，真香熏熏，竟连他都看不透摸不着，“好一方禅境！”
堇荼的气息延伸到这里，他肯定她就在这庙宇之中。
他正要闯入之时，一道微妙神音拂过他耳畔，如梵音弦乐：“圣帝止步，你欲杀之人已死，老僧庙小不便待客，还请谅解。”
圣槐序心中了然，喝道：“愿僧，你不在药师道场清修，到此作甚？”
那神音再度传出：“这小庙也是老僧的道场，自然来得。圣帝一身凶戾之气，恐会干扰道场清净，恕老僧不能接待。”
圣槐序责问道：“你一个出家人，或已证道佛祖，应该六根清净，何故屡次插手俗事？”他话中暗指玄帝败亡苦海时老僧出手阻拦这一陈年往事。
神音叹息回道：“雪崩将至，雪花又何以独善其身？”
圣槐序知道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直接打出十成神力，一掌轰在怪异云雾之上，但却如石沉大海，没有掀起波澜。
他只能放弃，搁下一句话：“既然如此，本帝告辞，请愿僧慎重入世！”他消失不见。
庙宇庭院中，堇荼气息微弱，凌乱地躺在地上，贴身衣服浸泽血液，红了大半。院中莳有花焰树两棵，故而地上满是焰花，粉红色泽，衬得堇荼美丽动人。
她全身撕裂般的痛，体内三处道纹碎裂得干净，识海生出裂痕，道台破损严重，心脏也神力干涸。
她隐约听见耳边有一个和蔼的声音在呼唤她：“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她没有气力动弹，就这么躺着回答:“是啊，但我快要死了。”
那人笑着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她回道：“我睁不开眼睛，不知道哪。”
那人告诉了她：“这里是药王禅寺，济世救人的道场。所以啊，你不会死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他今日破戒了，卖了圣槐序一个谎言。
她连跟生命挣扎的力都没有了，软绵绵地说道：“希望吧。”
那人又问：“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她沉默了一会，眼眸露出了一道仅仅允许天光进入的细缝，回道：“闻人堇荼，一个声声慢中的女子。”
“声声慢”那人望着她寒潭秋水般清冽悲凉的眼神，没有再说话,连佛号都止住。
庙宇阒寂无声，她睡着了，梦境里不会这么痛。不知道这一睡，又是多久。
她以“闻人堇荼”这个身份苏醒不知要多久，但不久之后，药王禅寺将会多一位常住，叫漱玉居士。